陈天的命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暮色中激起圈圈涟漪,迅速传遍了整个兵部,也以更快的速度,传到了京营各位勋贵、将领的耳中。
翌日,辰时。
京营校场,旌旗在带着沙尘的春风中无力地卷动。
高台之上,陈天按剑而立,身后站着面色凝重的左侍郎王业浩与右侍郎杨嗣昌。
尚方宝剑被一名亲兵双手捧持,肃立一旁,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台下,本应队列严整、军容鼎盛的京营“精锐”,此刻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的陈天,瞳孔也不由得微微收缩。
稀稀拉拉,参差不齐。
这便是他对京营的第一印象。
名义上应有数万人接受点验的校场,实际到场的人数,粗略看去,竟不足册籍所载的一半!
而且站立的士卒,多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身上的号衣褪色破旧,甚至难以蔽体。
手中的兵器,长枪木杆开裂,刀剑锈迹斑斑,如同他们主人一样,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队列歪歪扭扭,士卒们眼神茫然,或低头看着露出脚趾的破鞋,或偷偷四下张望,毫无军人应有的锐气与纪律。
站在队伍前方的那些将官,倒是大多膘肥体壮,身着鲜亮盔甲,与身后如同乞丐般的士兵形成鲜明对比。
提督京营戎政、英国公张世泽与协理京营戎政的兵部官员李侍郎早已到场,见到陈天,连忙上前见礼,神色间带着几分尴尬与不安。
司礼监太监、同样提督京营戎政的曹化淳并未亲至,只派了个小太监前来,远远站着,似在观望。
“开始吧。”
陈天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对身旁的王业浩下令。
王业浩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展开手中兵部存档的名册,开始唱名点验。
“五军营,前部左哨,千总赵大勇所部!”
“到……到齐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将官慌忙出列,高声应道。
陈天的目光扫过他身后那稀稀拉拉、恐怕连三百人都不到的队伍,名册上记载的却是一哨满编五百人。
他没有立即发作,只是冷冷道:“入列。”
点验继续。
“神枢营,车炮兵甲队!”
“到齐!”
实际人数不足七成,且所谓车炮,不过是几辆破旧不堪、轮子都快散架的大车,上面架着的火炮锈蚀严重,能否打响都是问题。
“神机营,火铳手右卫!”
“到……到……”
应到五百,实到不足两百,火铳手们手持的铳管大多布满污垢,许多人的火绳都未曾点燃,只是做做样子。
越点下去,王业浩的声音越是干涩,杨嗣昌的脸色越是铁青。
台下那些将官,起初还有些紧张,见陈天只是沉默地看着,并未立刻问责,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应答声也恢复了往日的油滑。
空额!
触目惊心的空额!
吃空饷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一个营哨,能有五六成实员,都算是“精锐”了。
更有甚者,如惠安伯张庆臻麾下的某个营,点验时竟只来了不足三成的人,带队军官还振振有词,言称其余人等“外出操练”、“染病在营”。
陈天的目光越来越冷。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空额,还有充斥在队伍中的老弱。
不少士卒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恐怕连兵器都拿不稳,还有一些明显未成年的半大孩子,躲在人群里,眼中满是恐惧。
这就是拱卫京师的最后屏障?这就是大明朝的脸面?
当点验到襄城伯李国祯麾下的一支队伍时,情况达到了荒谬的顶点。
名册上标注为“精壮战兵”的队列里,竟然混着十几个头发花白、牙齿都快掉光的老翁,以及几个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孩童,他们穿着极度不合身的破烂军服,在春风中瑟瑟发抖。
“这就是神枢营的精锐?”
陈天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碎裂,瞬间传遍了整个校场。
负责该队的是一名姓刘的游击将军,他肥硕的脸上挤出一丝谄笑:“部堂明鉴,这些……这些皆是军中老卒,经验丰富,这些娃娃则是……则是家中顶梁,入营报效……”
“经验丰富?”
陈天打断他,走到一名老卒面前,老人眼神浑浊,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老人家,高寿几何?在营几年了?”
老卒茫然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旁边一个机灵点的孩子怯生生道:“回……回大老爷,我爷爷……六……六十三了,在营里……待了四十年了……”
六十三?在营四十年?
陈天心中一股无名火起。
这分明是将卫所世袭的军户拉来充数,这些老弱,平日恐怕连饷银的影子都见不到,只是军官们贪污空饷的工具。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射向那刘游击:“名册上,你这一队,满编二百人,实到多少?”
“一……一百八十人!”刘游击硬着头皮道。
“一百八十?”
陈天冷笑,对随行的宣大老兵一挥手,“重新清点!”
几名如狼似虎的宣大老兵立刻上前,迅速而精准地清点人数。
“报!实到一百二十三人!”
“其中,年过五十者,三十七人!”
“未满十六者,十一人!”
“剩余所谓‘青壮’,亦多面带菜色,兵器不全!”
数字报出,校场上一片死寂。
那些原本还心存侥幸的将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刘游击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部堂饶命!部堂饶命啊!这……这都是惯例,非末将一人如此啊!”
“惯例?”
陈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喝兵血,吃空饷,以老弱充精壮,这就是你们京营的惯例?!朝廷每年拨付巨额粮饷,就是养了你们这群蛀虫,和这些连刀都拿不动的‘精锐’?!”
他猛地抬手,指向校场上那些面有菜色的士兵:“看看他们!他们本应是种地的农夫,是做工的匠人,却被你们拉来充数,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声浪滚滚,震得高台上的张世泽和李侍郎都低下了头。
陈天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立刻杀人的冲动。
他知道,光是发怒无用。
他走回高台中央,声音传遍全场:“本官知道,京营积弊,非一日之寒。今日,本官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目光扫过台下所有军官:“所有年过五十,或未满十六,或身有残疾不堪征战者,出列!站到校场左侧!”
命令下达,场中一片骚动。
士兵们面面相觑,军官们则惊疑不定,不知这位煞神尚书意欲何为。
在宣大老兵的催促和军官们无奈的眼神示意下,陆续有人开始移动。
老卒们拄着棍棒,孩子们畏畏缩缩,还有一些明显带着伤病的人,蹒跚着走向校场左侧。
很快,左侧就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大片人,粗略看去,竟占了现场总人数的近四成!
陈天看着这群人,心中沉重。
他们也是这腐朽制度的受害者。
“尔等皆非战兵之选,留在营中,亦是徒耗粮饷,受苦受累。”
陈天沉声道,“现着兵部会同京营,核发遣散银,遣返还乡,或由官府妥善安置。”
此言一出,左侧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哭泣和感激的叩拜声。
他们终于可以脱离这个如同地狱般的军营了。
处理完老弱,陈天目光再次转向那些军官,尤其是跪在地上的刘游击,以及另外几个被查出空额特别严重的军官。
“老弱可遣散,但贪墨军饷,虚报兵额,乃动摇国本之重罪,绝无可恕!”
陈天声音斩钉截铁,“刘能,你部空额近四成,且多以老弱充数,罪证确凿!还有你,赵大勇!你,钱贵!……”
他一连点了五六名军官的名字,都是刚才点验中问题最为突出的。
“拖下去!”
陈天厉喝,“斩!”
“遵令!”
数名宣大亲兵轰然应诺,如虎狼般扑上。
“部堂饶命!英国公救我!曹公公救我啊!”
刘游击杀猪般嚎叫起来,屎尿齐流,被两名亲兵毫不留情地拖向校场边缘临时竖起的行刑桩。
其他被点名的军官也纷纷哭喊求饶,有人甚至想反抗,却被宣大老兵轻易制服。
张世泽嘴唇动了动,想要求情,但看到陈天那冰冷彻骨的眼神,以及他手边那柄象征着皇权的尚方宝剑,终究没敢开口。
那位李侍郎更是噤若寒蝉。
高台下的士兵们,无论是被遣散的老弱,还是留下的“青壮”,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的上官。
很快,几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空,随即戛然而止。
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高高挂起,以儆效尤。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唯有风声呜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陈天面不改色,仿佛刚才只是拍死了几只苍蝇。
他深知,不用重典,不足以震慑这群蠹虫。
“空额之饷,即日起全部截留!”
陈天对着王业浩和杨嗣昌吩咐,“用以招募流民中身家清白之青壮,充实京营!兵部即刻行文顺天府及周边州县,张榜募兵!”
“是!”
王、二人齐声应命。
“至于你们,”陈天目光扫过台下剩余那些战战兢兢的军官,以及茫然无措的士兵,“从今日起,京营操练,由本官带来的宣大老兵负责!”
他抬手一指身后那些肃立如松、眼神锐利的宣大汉子:“他们,会教你们,什么才是真正的打仗,什么才是真正的军人!”
“淘汰老弱,已去其腐肉;斩杀蠹虫,已正其军纪;招募新血,已壮其筋骨。”
陈天声音沉凝,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接下来,便是重塑其魂!本官要的,是一支能战、敢战、胜战之师,而非一群只会消耗粮饷的废物!”
“训练会很苦,甚至可能会死人。”
陈天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但要想在未来的战场上活下去,要想不让你们的父母妻儿沦为流寇刀下的冤魂,或者鞑子铁蹄下的奴隶,就给本官练起来!”
“现在,原地休整半个时辰。之后,训练开始!”
命令下达,陈天不再多看台下众人一眼,转身走下高台,走向校场一侧临时搭建的营帐。
王业浩和杨嗣昌连忙跟上,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他们知道,京营的天,从今天起,彻底变了。
校场上,留下的士兵们面面相觑,看着那几颗还在滴血的人头,看着那些眼神冰冷、开始划分队伍的宣大教官,心中充满了恐惧与茫然。
而被遣散的老弱,则在兵部吏员的引导下,开始登记,眼神中则带着一丝解脱和对未来的迷茫。
营帐内,陈天刚坐下,准备与王、杨二人商议募兵及后续粮饷事宜,一名亲兵匆匆入内,低声道:“部堂,营外有一人,自称是前锋营副将周遇吉,求见部堂。”
陈天目光微凝。
周遇吉?
他对此人倒是略有耳闻,以勇猛忠义着称,历史上在宁武关之战中力战殉国,被誉为 “明末第一忠将”,是京营中少数名声不错的将领。
“让他进来。”
片刻,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身着洗得发旧但收拾得十分整洁的盔甲的将领大步走入帐内,对着陈天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如洪钟:
“末将前锋营副将周遇吉,参见部堂大人!”
陈天打量着他,罡气境大圆满武者,看来又是一个困于功法的武者,随后并未立刻让其起身,只是淡淡问道:“周将军现在不在营中点卯,此时来见本官,所为何事?”
周遇吉抬起头,眼神坦荡,带着一丝急切:“末将听闻部堂大人锐意整顿京营,心中感佩万分!末将……末将愿为部堂前驱,参与新军操练,并有一事,不得不报!”
“讲。”
“部堂今日雷霆手段,震慑群小,末将拜服。然,”周遇吉语气沉重,“京营积弊,盘根错节,绝非斩杀几个军官、遣散些许老弱便能根除。营中各级将佐,多与朝中勋贵、内官有所牵连,今日之事,恐已惊动各方。部堂欲行新法,强加训练,他们明面不敢反抗,但暗地里……”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恐会阳奉阴违,甚至煽动士卒,制造事端!尤其是……尤其是涉及那些人……”
周遇吉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营帐之外,那个代表司礼监太监曹化淳前来观望的小太监所在的方向。
陈天的手指,在冰冷的剑柄上轻轻摩挲着,眼中寒光一闪。
“哦?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