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沈阳城。
这座被后金更名为“盛京”的城市,在隆冬时节显得格外肃杀。
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屋顶和街道,八旗兵丁裹着厚厚的皮袄,呵着白气在街头巡逻,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行人。
虽然皇太极仿效明制,设立六部,试图将这里经营成一座真正的都城,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部落时代的蛮荒与戾气。
一队衣衫褴褛的“流民”,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地通过了城门兵丁粗鲁的盘查,混入了城中。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与无数被战争裹挟、挣扎求生的汉人百姓别无二致。
为首的是一个名叫“老刀”的汉子,脸上带着冻疮,腰背微驼,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唯有偶尔抬眼打量周围环境时,那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才显露出他并非普通流民。
他是侯三麾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真名早已舍弃,此次潜入沈阳,任务是扎根,建立第一个可靠的情报点。
生存是第一要务。
老刀带着几个“同乡”,在城南贫民窟找了一处废弃的破屋勉强安身。
他们白天出去找活计,扛包、清雪、甚至帮人修补屋顶,什么都干。
他们沉默寡言,干活卖力,要价也低,很快就在这片区域混了个脸熟,成了周围邻居眼中“老实巴交的关内苦哈哈”。
暗地里,工作早已展开。
老刀利用外出干活的机会,像一块海绵,默默吸收着一切信息。
他记住了几条主要街道的布局,尤其是八旗各旗主府邸、衙门、粮仓、军营的大致方位。
他留意着市面上粮食、盐铁、马料的价格波动,这能侧面反映出后金的物资储备情况。
他听着酒馆茶肆里满人、蒙古人、汉人包衣的闲聊,从他们的吹嘘、抱怨,乃至只言片语中,拼凑有价值的信息。
“听说大汗从蒙古弄回来不少好马,都补充给两黄旗了……”
“唉,今年冬天难熬啊,库里粮食好像也不多了,汉人包衣的口粮又减了……”
“范先生(范文程)最近很得大汗信任啊,好多汉官都往他府上跑……”
“前几天有几个白旗的爷喝醉了,在街上嚷嚷,说上次在南边吃亏,是因为科尔沁的那帮软蛋先跑了……”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老刀用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仔细地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看似用来记工记账的破本子上。
他知道,这些还不够。
必须接触到更核心的信息源,或者,发展内线。
机会在一个雪夜悄然来临。
老刀帮一个落魄的汉人小吏修好了漏雪的屋顶。
那小吏姓王,在户部某个清闲衙门当个书办,不得志,又好杯中之物。
老刀修完屋顶,不仅没多要工钱,反而拿出偷偷藏起来的一小壶劣酒,与王书办对饮御寒。
几杯下肚,王书办话就多了起来。
抱怨上官苛刻,抱怨满人同僚排挤,抱怨俸禄微薄难以养家。
老刀只是默默听着,偶尔附和几句,适时地又给他满上。
此后,老刀便时有“巧遇”王书办,有时帮他干点杂活,有时送点不值钱的小东西,但总能“恰好”带点酒。
关系在酒精和“同病相怜”中慢慢拉近。
老刀从不主动打听什么,但王书办在抱怨中,难免会带出一些衙门里的见闻:哪个贝勒又被训斥了,哪里又在征调民夫加固城防,粮草调拨的大致方向……
这些信息,比市井流言要准确得多。
老刀小心翼翼地甄别、记录,并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线路,将第一批经过筛选、认为可靠的情报,传回了大同。
几乎同时,其他几支潜入小队,也以不同方式在辽阳、广宁等地试图站稳脚跟。
有的伪装成皮货商人,用带来的茶叶、盐巴与当地的低级军官、小部族头人交易,换取情报和马匹动向。
有的凭借一手木工或铁匠手艺,混入为八旗服务的工匠队伍,打探军械打造和储备情况。
还有的,甚至冒险接近那些行踪诡秘的萨满信徒聚集区,试图窥探那股神秘力量的蛛丝马迹。
过程绝非一帆风顺。
一支伪装成流民的小队,因为在路上多看了几眼巡逻的八旗精锐,便被疑心重的牛录额真抓去盘问,虽然后来侥幸脱身,但不得不放弃原定计划,转移地点。
那个好酒的王书办,某次酒后失言,差点泄露了与老刀的交往,引得他所在衙门的章京起了疑心,盘查了他好几天,让老刀也惊出一身冷汗,蛰伏了许久才敢再次接触。
危险无处不在。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们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对面?!
然而,利益的诱惑、对故土的复杂情感,以及对后金统治下严酷环境的不满,总能让一些人在特定条件下被撬开缝隙。
一个半月后,崇祯八年二月,春寒料峭。
一份经过反复印证、相对可靠的情报,被以最高优先级送回了大同总督府。
情报显示:
一、皇太极正大力整顿内部,尤其是消化吞并的蒙古各部,手段软硬兼施,但阻力不小,科尔沁等部怨言未消。
二、后金去年南下损失惨重,尤其是战兵和马匹,急需休养生息,短期内大规模南侵的可能性较低,但小规模骚扰边境的可能性增大。
三、后金高层对“火器”和“坚城”的重视程度空前提高,正在设法招募汉人工匠,试图仿制甚至改进红衣大炮等火器。
四、萨满势力在皇太极的扶持下有所扩张,似乎在秘密进行某种祭祀或试验,具体目的不明。
看着这份由无数潜伏者用生命危险换来的情报,陈天久久沉默。
情报的价值毋庸置疑。
它印证了他的许多判断,也揭示了新的动向。
后金在舔舐伤口,也在寻求变革和强化。
那个名叫皇太极的对手,比他想象的更难缠。
“告诉侯三,辽东的弟兄们,做得很好。赏赐加倍,务必保证他们的安全,非必要不启动,以长期潜伏为主。”
陈天沉声吩咐,“另外,根据这份情报,调整我们的边防部署和军工作坊的研发重点。”
“是!”
赵胜领命,他也为这份来之不易的情报感到振奋。
陈天走到巨大的辽东地图前,目光锐利。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双深入敌人腹地的“眼睛”,终于初步睁开了。
然而,就在陈天为辽东情报网取得初步成果而稍感欣慰时,来自京城的另一股暗流,正以更隐蔽、更凶险的方式,向他涌来。
一份由内阁草拟、经过精心修饰的奏章,被悄然送到了崇祯皇帝的御案上。
奏章的核心内容只有一个——以“宣大已安,蓟辽更重”为由,建议将功勋卓着的宣大总督陈天,调任为蓟辽总督。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先于正式的朝廷公文,悄然传到了宣大地区。
这看似升迁的提议,在宣大军政高层中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赵胜第一个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蓟辽总督?听起来权柄更重,可那是四面受敌的火坑!而且要把督师调离我们宣大根基之地?这分明是明升暗降,釜底抽薪之计!”
王闯更是气得哇哇大叫:“哪个生儿子没屁眼的混蛋出的馊主意!咱们刚打完仗,死了那么多弟兄,督师带我们重建家园,朝廷这就想过河拆桥?”
一时间,总督府内群情激愤,一种被背叛和被猜忌的愤怒情绪,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