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头的风裹着铁锈味,刮在脸上像砂纸打磨。阿璃的指节死死扣着垛口青砖,目光钉死在北方地平线。
那里,一道蠕动的黑线正吞噬着枯黄的荒原,沉闷的蹄声如同地底传来的闷雷,越来越响,震得脚下城墙簌簌落灰。
“来了!”赵烈声音嘶哑,牛角耳坠在风中狂摆。
他手中强弓早已拉满,箭镞寒光直指那片翻滚的烟尘。
黑线近了。
是契丹铁林卫!清一色玄甲重骑,人马皆覆铁,只露一双双冰冷嗜血的眼。
队伍中央,三架庞然巨物被健马拖拽着缓缓推进。
精铁打造的弩床,粗如儿臂的弩箭在阳光下泛着幽蓝光泽,那是淬毒的标记!
“重弩……”苏文清倒吸一口凉气,算板上的珠子捏得死紧,“三百步……不,四百步!远超城头弓矢!”
耶律烈的大纛在阵中猎猎作响,黑底金纹的狼头吞日旗嚣张地刺破苍穹。
他端坐乌云驹上,玄铁鳞甲寒光凛冽,手中弯刀猛地前指!
“放!”
嗡——!
三架重弩同时发出令人牙酸的绷弦声!
粗长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凄厉尖啸,化作三道夺命黑虹,直扑云州东门!
“举盾——!”石墩炸雷般的咆哮响彻城头!
他双臂虬筋暴起,玄铁重盾轰然矗立,盾面狼图腾在阳光下狰狞毕露!
轰!轰!轰!
地动山摇!第一箭撞在石墩盾上,火星四溅,盾面肉眼可见地凹进一大块!
石墩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双脚在城砖上犁出两道深痕!
第二箭擦着盾缘掠过,狠狠扎进他身后敌楼木柱,碗口粗的硬木应声炸裂!
第三箭最为刁钻,竟越过盾墙,直射城楼望台!
“少主!”李狂目眦欲裂,巨斧脱手掷出!
铛——!
巨斧与毒箭在半空相撞,爆出刺目火花!
箭矢被砸偏,“哆”地一声钉入阿璃身侧梁柱,尾羽兀自剧颤!
毒液顺着箭杆滴落,青石板“滋滋”冒烟!
“好个耶律烈!”阿璃眼神冰寒,鎏金长刀“锵”然出鞘,“擂鼓!倒‘茶’!”
城头战鼓轰然擂响!早已备好的大锅被合力抬起,滚烫粘稠、散发着刺鼻恶臭的“金汁”混着辣椒姜末,如同熔岩瀑布般倾泻而下!
“啊——!”
冲在最前的契丹轻骑首当其冲!
滚烫的浆液兜头浇下,皮甲瞬间冒烟,辣椒姜汁渗入眼耳口鼻,灼烧感直冲脑髓!
人仰马嘶,阵型大乱!侥幸未死的在地上翻滚哀嚎,将后方冲锋的路线堵得水泄不通!
“散开!冲过去!”耶律烈暴怒,弯刀连劈数名挡路的溃兵,“重弩!给我轰开城门!”
第二轮重弩齐射接踵而至!这次目标明确——城门!
轰隆!
包铁城门在巨力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栓扭曲断裂!碎石木屑暴雨般迸射!城门洞开!
“杀进去!”契丹骑兵如潮水般涌向豁口!
“李狂!”阿璃厉喝。
“在!”李狂早已捡回巨斧,浑身浴血,如同地狱爬出的修罗,“燕云骑!跟老子堵门!”
他第一个跃下城头,巨斧抡圆,卷起一片腥风血雨!
石墩紧随其后,重盾如移动堡垒,死死卡在门洞中央!
燕云旧部与雨燕卫结成血肉防线,刀光剑影在狭窄的门洞内疯狂绞杀!
每一声怒吼都伴随着骨断筋折的闷响,每一寸地面都被热血浸透!
“顶住!给老子顶住!”李狂左臂被弯刀划开深可见骨的口子,却浑然不觉,右手巨斧劈飞一颗契丹头颅,热血溅了他满脸,“石墩!你他娘的盾呢!”
石墩牙关紧咬,玄铁重盾承受着无数刀劈斧砍,盾面早已坑洼变形,边缘甚至开始卷刃!
每一次撞击都让他魁梧的身躯剧烈震颤,脚下堆积的尸体几乎没过脚踝!
“弩哥!”阿璃在城头看得真切,厉声下令,“射马腿!打乱冲锋!”
钱通独臂擎弩,仅剩的三支穿云箭搭上弦床。
他深吸一口气,独眼死死锁定门洞外正欲提速冲锋的契丹骑将。
“着!”
咻——!
箭如流星!精准洞穿一匹高头大马的前膝!
战马惨嘶着轰然栽倒,将背上的骑将狠狠甩飞,连带撞翻后面数骑!契丹冲锋之势为之一滞!
“好!”城头守军爆出震天喝彩!
但耶律烈岂是易与之辈?
他冷笑一声,手中令旗再挥!契丹阵中分出两队轻骑,竟不顾伤亡,沿着城墙根散开,将一捆捆浸透火油的草料堆在墙根下!
“他们要火攻!”陈婆失声惊呼。
火把掷下!烈焰腾空而起!黑烟滚滚,顺着风势直扑城头!呛人的烟雾瞬间弥漫,守军被熏得睁不开眼,咳嗽声连成一片!
“水!快浇水!”苏文清嘶声指挥。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耶律烈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身后,一群眼神空洞、步履蹒跚的身影被铁链锁着,推到了阵前。
他们穿着残破的燕云玄甲,手中却握着契丹的弯刀。
“复刻骑……”阿璃瞳孔骤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耶律烈!你该死——!”
城下,李狂的巨斧终于不堪重负,“咔嚓”一声从中断裂!
他狂吼着用半截斧柄砸碎一个契丹兵的脑袋,自己也被数把弯刀同时刺中!血如泉涌!
“李狂——!”石墩目眦欲裂,重盾猛地前撞,将围攻李狂的契丹兵撞飞,自己后背却空门大开!
噗嗤!
一柄淬毒弯刀狠狠捅进石墩后腰!
石墩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他缓缓低头,看着透腹而出的刀尖,又抬头望向城头那道纤细却挺直的身影,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轰——!”
玄铁重盾,终于重重砸落在地,溅起漫天血泥。
城头死寂。
石墩倒下的身躯像一座崩塌的山峦,重重砸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溅起的血泥糊了李狂一脸。
这位悍勇无匹的燕云老卒,此刻浑身插满弯刀,却仍用断斧支撑着身体,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独眼死死瞪着不断涌入的契丹铁骑。
门洞防线,彻底崩溃!
“放箭!放箭啊!”苏文清的声音劈了叉,算板早已不知丢在何处。
钱通独臂颤抖,弩匣已空。
他猛地拔出腰间短刀,嘶吼着就要跳下城头:“老石!俺来陪你!”
“回来!”阿璃一把拽住他,指甲几乎嵌进他胳膊里。
眼底的血色翻涌如潮,鎏金长刀在掌心嗡鸣,刀尖直指城下那一片混乱中,被铁链锁着、眼神空洞的复刻骑残部。
耶律烈!竟用她父亲的旧部做肉盾!
“陈婆!”阿璃声音嘶哑如裂帛,“药!”
陈婆枯瘦的手早已被滚烫的金汁燎出泡,却死死抱着最后一瓮药粉。
闻声,她毫不犹豫地将整瓮药粉倾入沸腾的大锅!刺鼻的辛辣味瞬间盖过血腥!
“倒——!”
滚烫的“迎客茶”再次倾泻!这一次,混入了药老秘制的“迷神散”!
药粉遇热升腾,化作淡紫色毒雾,顺着风势卷向城下契丹军阵!
“咳咳…我的眼睛!”
“头…头好晕!”
冲在最前的契丹骑兵顿时人仰马翻,毒雾灼烧着他们的眼睛和呼吸道,战马惊惶乱窜,将本就混乱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城下攻势为之一缓!
“机会!”赵烈眼中精光爆射,“弓手!压制重弩!别让他们再装填!”
城头箭雨再次泼洒,虽无法穿透重弩的防护,却成功干扰了弩手的装填速度。
就在这时,一道瘦小的身影抱着燃烧的草捆,如同扑火的飞蛾,从城头一跃而下!
“爹!娘!俺来陪你们了——!”
是王石宝!火光映亮少年稚嫩却决绝的脸庞,他抱着燃烧的草捆,不偏不倚,狠狠砸在一架重弩的绞盘上!
轰——!
烈焰瞬间吞噬了绞盘!火星溅入旁边的火油桶!
更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一架重弩连同周围的契丹弩手,在冲天火光中化为齑粉!
“石宝——!”王老汉在城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老泪纵横。
“好小子!”李狂吐出一口血沫,独眼赤红如血,“有种!是咱北境的种!”他猛地拔出插在肩头的一柄弯刀,反手捅进一个扑来的契丹兵心窝!
缺口处,压力骤减!
“李崇将军到——!”
南方地平线,烟尘再起!
一杆玄色雨燕旗撕破烟尘,如离弦之箭般刺入战场!
李崇一马当先,身后雨燕卫铁骑如潮!他们显然经历了苦战,甲胄残破,却杀气更盛!
“援军!是李节度使!”城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吼!
耶律烈脸色剧变。
他猛地看向鹰愁涧方向——那里本该有他阻截援军的伏兵!
“将军!鹰愁涧……鹰愁涧火起!”斥候连滚带爬来报。
耶律烈猛地抬头。
只见东北方天际,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隐约可见山崖之上,一道独臂身影正挥舞着染血的长枪,枪尖所指,正是鹰愁涧契丹大营的方向!
“萧阿璃……”耶律烈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第一次露出惊怒交加的神色。
他苦心布置的伏兵,竟被阿璃预先派出的铁臂(秦虎)、张猛等率领的一支奇兵烧了粮草?!
“撤!交替掩护!撤回黑风口!”耶律烈当机立断,弯刀狠狠劈下。
他死死盯了一眼城头那道挺立的身影,目光怨毒如蛇:“萧阿璃!我们鹰巢堡见!”
契丹铁骑如退潮般向北方撤去,丢下满地狼藉尸骸。
城头守军瘫倒在地,劫后余生的喘息声、伤者的呻吟声交织一片。
阿璃拄着鎏金长刀,缓缓走下城头。
她走过李狂身边,老卒靠着半截断斧,胸口微弱起伏,独眼却亮得惊人。
她走过石墩倒下的地方,玄铁重盾静静躺在血泊里,盾面狼图腾残缺不全。她走过王石宝跃下的垛口,那里只剩一片焦黑。
最后,她停在门洞前。被铁链锁着的复刻骑残部茫然地站在原地,空洞的眼神望着她,手中还握着滴血的契丹弯刀。
阿璃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其中一个复刻骑残破甲胄上模糊的“燕”字烙印。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冻得她心口发疼。
“带他们下去……”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让药老……看看。”
她抬起头,望向黑风口方向,那里是契丹退兵的方向,也是鹰巢堡的所在。
耶律烈怨毒的眼神,赵烈在崖顶浴血的身影,在她脑中交织。
“耶律烈!”她低声呢喃,握紧了刀柄,“黑风口,鹰巢堡……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