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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封山第七天,狗剩爷把最后一把碎苞米茬子撒进灶膛边的破瓦盆里,那点子细微的沙沙声,立刻被屋外鬼哭狼嚎的风雪声吞了个干净。盆里,他相依为命的老伙计——那头毛色灰败、脊梁骨瘦得硌手的黑驴,慢慢抬起眼皮,浑浊的大眼珠子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耷拉下去,长耳朵有气无力地牵拉着,连伸出舌头舔舐的力气都没了。

“吃吧,老伙计,吃了暖和。”狗剩爷蹲下来,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掌抚过黑驴脖颈稀疏干硬的毛。触手一片冰凉,没有一丝活气。

驴子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最后一点浊气从肺管子深处挤出来。它勉强动了动嘴唇,碰了碰那些粗糙的苞米茬子,终究没能吃进去一粒。

狗剩爷的心沉了下去,像坠了块冰疙瘩。他知道,这老伙计怕是熬不过这个晚上了。

这头驴跟了他快二十年。从他还是个精壮后生,到如今佝偻成一个干瘪老头子,从山外贩货、拉磨、驮柴、耕那几亩薄田,全指着它。驴老了,他也老了,在这离最近邻家也有五里山坳的独户石头屋里,一人一驴,熬着一年又一年。儿子媳妇早几年下山去城里打工,再没回来,只留下个小孙子栓柱,今年刚满八岁,此刻正蜷在热炕最里头,睡得脸蛋通红。

屋外,风雪撕扯着一切,石头缝里都灌满了凄厉的呼啸。屋里,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勉强照亮这间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屋子。除了灶膛里柴火偶尔的噼啪,和孙子均匀的呼吸,就只剩下驴子越来越微弱、拉风箱似的喘息。

夜深了。狗剩爷靠着冰凉的土墙,眼皮子重得抬不起来,却不敢真睡过去。他怕一闭眼,这老伙计就悄没声地走了。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做了个梦,梦里还是这间屋子,驴子好好站在灶边,打着响鼻,用温热的舌头舔他的手,屋外没有风雪,月光很好……然后,他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冷意激醒了。

是风。不知哪里的窗纸破了,一股子阴惨惨的寒风刀子似的钻进来,直扑到他脸上。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第一眼就看向灶边的驴。

驴子不动了。

刚才那拉风箱似的喘息声,停了。

它侧躺在地上,四条瘦骨嶙峋的腿僵硬地伸着,眼睛半睁着,蒙着一层灰白的翳,直勾勾地望着黑黢黢的房梁。身上那层稀疏的毛,在破窗漏进来的微光下,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石头般的灰黑色。

走了。到底还是走了。

狗剩爷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他没哭,老了,眼泪早流干了。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他哆嗦着爬起来,找了块破毡子,盖在驴子身上。手指碰到驴皮,冰凉,僵硬,跟冻硬的土疙瘩没什么两样。

“爷……”炕上的栓柱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揉着眼睛,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懵懂,“驴咋不动了?”

“睡你的。”狗剩爷哑着嗓子说,“驴累了,歇着了。”

栓柱哦了一声,翻个身,又睡了过去。孩子还小,不懂得什么是死。

狗剩爷坐在小板凳上,守着驴子的尸身,听着外面永无休止的风雪声,直到窗户纸透出蒙蒙的灰白色。天快亮了,雪还没停。他得把驴子弄出去。不能让孩子一睁眼就看见这个。

他费了老大力气,用那床破毡子裹住驴子僵硬的尸体,连拖带拽,弄到了屋后那个废弃的、半塌的柴火棚子里。棚子顶漏风,四面透亮,但好歹算个遮挡。他把驴子放平,又找了块破草席盖上。看着草席下那个勉强显出驴形的轮廓,狗剩爷抹了把脸,手上沾了不知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回屋,栓柱已经自己穿好臃肿的棉袄棉裤,正趴在窗台上,用哈气融化玻璃上的冰花,好奇地往外看。“爷,驴呢?”

“驴……驴去山神爷那儿吃好料去了。”狗剩爷生火,准备熬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米面糊糊。

“山神爷在哪儿?”

“在北山坳,远着呢。”

栓柱不问了,专心地看着窗外白茫茫一片的世界。

日子还得过。没了驴,狗剩爷只能自己佝偻着背,去院里铲出一条小路,去柴垛抱回冻得梆硬的柴火。每一步都格外吃力,每一次直起腰都眼前发黑。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耳朵边太静了,少了驴子偶尔的响鼻,少了蹄子踩地的嘚嘚声。这寂静让他心慌。

第三天夜里,雪终于小了些,风却更大了,吹过山坳、石缝、枯树枝,发出各种各样怪异的尖啸,一会儿像女人哭,一会儿像野兽嚎。

狗剩爷和栓柱早早躺下。孩子很快睡着了,他却睁着眼,盯着黑漆漆的房梁。屋外风雪声里,似乎夹杂着别的什么声音。

笃。笃。笃。

很轻,很有节奏,像是有什么硬物,在轻轻敲击门板。

狗剩爷浑身一僵,凝神细听。

笃。笃。笃。

又来了。不是风卷起的石子,那声音太规整,太……刻意。

“谁?”他哑着嗓子问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屋里显得微弱无力。

门外没有回应。只有风声。

笃。笃。笃。

敲击声第三次响起,这次似乎更清晰了些,就在门板的下半部分。

狗剩爷的心跳得厉害。这荒山野岭,大雪封山,怎么可能有人来?野兽?野兽不会这样敲门。

他轻轻推醒栓柱,捂住他的嘴,指了指外面,摇了摇头。栓柱睡眼惺忪,却也 sense 到了爷爷的紧张,睁大了眼睛,不敢出声。

爷孙俩屏住呼吸,在黑暗里听着。

过了好一会儿,敲门声没再响起。只有风声依旧。

“爷,是山神爷吗?”栓柱用气声问。

“别瞎说,睡吧。”狗剩爷把他搂紧,自己却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亮,狗剩爷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屋门。厚重的木门关得好好的,门栓也插得结实。门外积雪盈尺,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脚印或痕迹。

难道真是听错了?是风声作怪?

接下来两天,每到后半夜,那“笃笃笃”的敲门声总会准时响起,不多不少,总是三下。有时轻,有时重,但永远是那个位置,那个节奏。狗剩爷问过几次,门外从无回应。他也曾大着胆子,凑到门缝边往外看,外面只有被雪光映照得一片惨白的院子,和远处黑沉沉的、狰狞的山影。

恐惧像这屋里的寒气,丝丝缕缕渗进骨头缝里。他不敢跟栓柱多说,只是夜里把孙子搂得更紧,白天则加倍警惕。他甚至偷偷把多年不用的柴刀磨亮了,放在枕头底下。

第五天,栓柱病倒了。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迷迷糊糊说着胡话,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又喊驴。狗剩爷急得嘴上起泡,家里的草药灌下去也不见好。这大雪封山,根本出不去请郎中。

就在这天夜里,敲门声又响了。

笃。笃。笃。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沉重。伴随着敲门声,似乎还有另一种声音,极其轻微的,像是……摩擦声?拖拽声?

狗剩爷看着炕上烧得人事不省的孙子,再看看那扇被敲响的门,一股邪火猛地冲上头顶。恐惧到了极致,反而成了不顾一切的愤怒。他猛地从炕上跳下来,赤着脚冲到门边,一把抽出枕头下的柴刀,另一只手握住冰凉的门栓。

“谁?!到底是谁?!给老子滚出来!”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扭曲。

门外,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停了。

狗剩爷喘着粗气,握着柴刀的手在抖。他盯着那扇门,仿佛要把它瞪穿。

过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就在他以为门外的东西已经离开时——

“咚!”

一声闷响,不是敲门,更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门板上。整个门框都跟着一震,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嗤啦——嗤啦——”

是尖锐物划过木板的声音,缓慢,刺耳,让人牙酸。一下,又一下。不像是在试图破门,倒像是在……挠。

狗剩爷浑身的血都凉了。他后退一步,柴刀举在胸前,眼睛死死盯着门板。那挠抓声持续了十几下,然后停了。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他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却让他毛骨悚然的声音。

“呼哧……呼哧……”

粗重,缓慢,带着湿漉漉的杂音,是喘息声。驴的喘息声。

但这喘息声,不是从屋后柴棚方向传来的,而是……近在咫尺,就在门外!

狗剩爷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不可能!那驴子明明已经死了,硬了,被他亲手拖到柴棚里,盖着破草席!

“爷……我渴……”炕上,栓柱发出微弱痛苦的呻吟。

孩子的呼声唤回了狗剩爷一丝神智。他不能倒下,孙子还病着。他死死咬着后槽牙,牙龈渗出血腥味。他一步一步挪回炕边,把柴刀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搂紧浑身滚烫的孙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门。

门外的喘息声持续了一会儿,渐渐低了下去。然后,是蹄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咯吱……咯吱……”,缓慢地,由近及远,似乎离开了门口,绕着屋子走。

狗剩爷竖着耳朵,听着那蹄声。它走到了屋后,停下了。

柴棚就在屋后。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透进灰白的光。天,终于快亮了。

那蹄声,还有那诡异的喘息声,在天亮前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狗剩爷熬得双眼布满血丝。他轻轻放下昏睡的孙子,拿起柴刀,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他猛地拉开门栓,将门推开一条缝。

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院子里依旧白雪皑皑。

但是,从屋门口,到屋后的方向,雪地上,多了一行脚印。

不是人的脚印。

是蹄印。驴的蹄印。

那蹄印深深浅浅,从屋门口起始,绕了屋子半圈,消失在屋后的柴棚方向。

狗剩爷顺着蹄印,一步一步,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到柴棚。

破草席还盖在那里,但形状……好像有些不对。

他颤抖着手,用柴刀挑开草席。

下面,是空的。

只有一个人形的、被体温稍微融化又冻住的雪窝子。驴子的尸体,不见了。

狗剩爷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柴刀当啷一声掉在身边。彻骨的寒意,比这数九寒天更冷,瞬间攫住了他。

“爷……”

微弱的声音从屋里传来。狗剩爷连滚爬爬冲回屋。炕上,栓柱不知何时醒了,烧好像退了一些,眼睛也比之前清亮了些,正侧着头,看向窗外。

“栓柱,你咋样?”狗剩爷扑到炕边。

栓柱没回答,只是伸出小手指着窗户,声音细细的,带着孩童特有的、令人不安的平静:

“爷,你看,驴回来了。”

狗剩爷猛地扭头。

糊着厚厚窗纸的格子窗上,在那一片朦胧的白光里,清晰地映出了一个黑影的轮廓。

长长的耳朵,瘦削的头颈,佝偻的背脊。

一头驴的影子。

它就静静地站在窗外,紧贴着窗户,一动不动。那影子的头部低垂着,似乎正隔着薄薄的窗纸,“望”着屋里的爷孙俩。

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啪地爆开一个微弱的火星,旋即彻底熄灭。

屋子里,只剩下冰冷的黑暗,和窗外那一道清晰得刺目的、凝固的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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