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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迷宫

cbd的玻璃幕墙把落日切成碎片时,陈默的越野车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停在“环球智谷”写字楼楼下。物业经理周明像棵被霜打蔫的梧桐树,杵在旋转门旁,西装领口沾着咖啡渍,领带歪歪扭扭挂在脖子上,手里攥着个平板电脑,屏幕亮得刺眼。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周明几步冲过来,声音发颤,平板往陈默手里塞时,指节都在抖。屏幕上是段监控录像:凌晨三点的电梯轿厢,空无一人,不锈钢壁映着惨白的灯光,可画面右下角,竟叠着个半透明的人影——灰布短褂,蓝布裤子,裤脚卷到脚踝,弯腰像是在捡什么东西,手指在轿厢地板上划来划去。电梯门“叮”地开了,人影像被风吹散的烟,一下就没了。

“这是12号电梯,昨天凌晨的监控!”周明的喉结滚了滚,“它自己从12楼升到28楼——我们这楼最高才26层!还有更邪门的,上周三设计部小李坐电梯去8楼,进去前看了眼手机,5点03分,出来时电梯门对着8楼走廊,可手机显示6点17分!楼下保安都换了班,说她在电梯里待了一个多钟头!”

陈默点开录像回放。电梯数字屏从12开始跳,27、28——红色的数字在黑暗里闪,像烧红的针,扎得人眼睛疼。屏幕闪了几下,突然变成乱码,全是“####”。轿厢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墙角的监控摄像头晃了晃,那个灰布短褂的人影又出现了,这次站在按钮面板前,手指一下下按在“1”“3”“5”上,可没一个按钮亮,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像张揉皱的旧报纸。

“电梯查过了?”陈默抬头看写字楼,玻璃幕墙直插云霄,26层的顶楼亮着灯,像根插在水泥地上的银筷子。风从玻璃缝里钻出来,带着点金属的冷意。

“查了!三菱的工程师来了三拨!”周明抓了抓头发,头皮屑落在西装上,“电路全换了,主板拆下来送厂家检测,传感器换了新的,连钢丝绳都查了——没半点问题!现在员工都不敢坐电梯了,10楼以下的爬楼梯,10楼以上的宁愿绕两公里去隔壁‘金融中心’坐电梯!昨天律所的张主任找我,说再这样就退租,这楼里十几家公司,要是都退了,我饭碗就没了!”

陈默没说话,跟着周明进了大堂。中央空调的风很凉,吹得西装下摆飘起来,可走到电梯厅时,忽然觉得脚下发虚——不是冷,是那种踩在棉花上的虚浮,像脚下的地在轻轻晃。电梯厅里并排立着四部电梯,10号、11号、12号、13号,其中12号的门刚打开,里面出来个穿职业装的姑娘,脸色发白,捂着胸口,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声音发飘:“周经理,这电梯又晃了!我从15楼下来,中途停了三次,每次停的时候,都听见有人在外面喊‘卖糖粥’,还有自行车铃‘叮铃叮铃’响!”

陈默的目光落在12号电梯上。门楣上的数字屏还在闪,1和2之间像沾了点灰,模模糊糊的。他走过去,伸手碰了碰轿厢门——金属冰凉,指尖下竟觉出一丝震颤,像远处传来的钟声,一下一下,很有规律,顺着指尖往胳膊肘爬,爬得人心里发沉。

“这栋楼的旧址,以前是什么地方?”陈默的指尖没离开轿厢门,那震颤越来越明显,像有人在隔着金属敲他的手。

“老里弄,叫‘福安里’。”周明掏出手机,翻建筑档案时手还在抖,“拆迁前我来看过,全是矮平房,青石板路窄得只能过一辆自行车,两边堆着煤球炉,早上全是卖早点的叫卖声,‘油条——粢饭团——’,热闹得很。电梯井的位置,正好是里弄的主通道,从南头的裁缝铺通到北头的剃头店。”

陈默接过手机。屏幕上是福安里的老照片:1943年拍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泛着光。左边是“王记裁缝铺”,木牌歪歪扭扭,门口挂着几件蓝布褂子;右边是剃头店,铜盆放在门口的长凳上,冒着热气。几个孩子追着自行车跑,车铃声清脆,骑车的男人穿灰布短褂,裤脚卷着,和监控里的人影一模一样。

“1940年代,这地方有没有出过事?火灾、坍塌?”陈默的指尖在照片上的主通道划过,忽然觉得那震颤又重了些,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叹气。

“火灾!”周明突然拍了下大腿,“建筑队挖地基时,挖出过几块烧焦的木头,黑糊糊的,一捏就碎。老住户说,民国三十五年冬天,福安里着过一场大火,从主通道的煤球炉烧起来的,风大,一下就烧了半条里弄,死了七八个人,有个卖糖粥的老太太,还有个骑自行车的送货郎,都没跑出来。”

陈默没再问,径直走进12号电梯。周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去了,手指紧紧攥着轿厢扶手。电梯门关上,数字屏从1开始跳,2、3、4……升到15楼时,灯光突然闪了一下,轿厢晃了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数字屏上的15变成乱码,再跳,竟跳到了28——红色的数字,在黑暗里亮得刺眼。

“这……这是28楼?”周明的声音都在抖,伸手去按开门键,可按钮像死了似的,没一点反应。轿厢里的灯光忽明忽暗,映着周明的脸,白得像纸。

陈默却没动。他闭着眼,指尖抵着轿厢壁,那股震颤越来越清晰,耳边竟传来了声音——不是电梯的轰鸣声,是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叮铃叮铃”,还有老太太的叫卖声:“糖粥——赤豆糖粥——热乎的——”,孩子的笑声,煤球炉“呼呼”的火苗声,像一张旧唱片,在耳边缓缓转动,带着点烟火气。

他猛地睁开眼。灯光亮了,数字屏从28跳回16,轿厢稳了。门“叮”地一声开了,外面是16楼的走廊,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走过,看到他们时愣了一下:“你们怎么在电梯里待了这么久?我刚才在15楼就听见电梯响,还以为坏了。”

周明掏出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进电梯时是5点10分,现在5点40分。

“这不是机械故障。”出电梯时,陈默对周明说,声音很稳,“是地脉的能量乱了。福安里的主通道走了几十年,人来人往,车铃声、叫卖声、孩子的笑声、火灾时的哭声,全渗进了地下的土里头,像水流似的,形成了一条能量路。现在盖了写字楼,电梯井正好压在这条路上,电梯一运行,就像在搅动这条能量路,把过去的影子搅了出来。”

“那……那28楼是什么?还有小李的时间,怎么丢了一个钟头?”周明听得发懵,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28楼是当年火灾的高度。”陈默指着电梯井的方向,“福安里的房子最高才两层,可火灾时,火苗窜到了三层高,烧了整整一夜,把天映得通红。那些‘不存在的楼层’,是过去的记忆在数字屏上的投影——火苗有多高,数字就跳多高。至于时间丢失,是能量重叠的错觉,就像两张照片叠在一起,你以为只看了一张,其实看了两张;你以为只待了几分钟,其实是和过去的时间叠在了一起。”

周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看着12号电梯的门缓缓关上,数字屏稳稳地跳着17、18,忽然觉得这栋冰冷的写字楼,底下藏着太多他不知道的事。

当天晚上,陈默让周明找来了七颗白水晶——不是饰品店卖的那种,是从安徽山里采的原生水晶,切成三寸长的棱柱,打磨得透亮;还有一面铜质八卦镜,直径一尺,镜面抛光得能照见人影,边缘刻着天干地支,字缝里嵌着点朱砂。

“把水晶阵埋在电梯井底部,沿着原来福安里主通道的方向摆,北斗七星的形状,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一颗都不能错。”陈默趴在图纸上,用红笔圈出电梯井的位置,“白水晶能聚气,北斗阵能平衡地脉的能量,把那条乱了的能量路理顺。”

“那八卦镜呢?”周明看着桌上的镜子,镜面亮闪闪的,映着他的脸。

“挂在电梯轿厢里,正对着门,镜面朝外。”陈默拿起镜子,对着灯光晃了晃,“铜能镇煞,八卦能稳定空间场,不让过去的能量窜进轿厢里。”

周明不敢耽误,连夜找了施工队。凌晨两点,电梯井的检修门打开了,工人吊着绳索往下放,手电筒的光在黑暗里晃。挖地基时,土是黑色的,带着点焦味,像烧过的煤渣。老工人从井底下上来时,脸色发白:“周经理,这土邪门,挖的时候总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像老太太的声音,喊‘糖粥要凉了’。”

陈默站在井边,看着工人把白水晶一颗颗摆好。当最后一颗“摇光”位的水晶埋进土里时,井底下传来一声很轻的“叮铃”声,像自行车铃,工人吓得差点掉下去,可再听,又没声音了。

第二天一早,八卦镜挂进了12号电梯。镜面对着门,映着轿厢里的广告画——一个穿婚纱的姑娘笑着,镜子里的姑娘也笑着,竟显得格外平和。周明站在电梯里,按了1到26楼,数字屏稳稳地跳,没再乱码,也没再晃。

陈默还让周明在大堂角落设了个纪念牌。黑色的大理石,一尺宽,两尺高,上面刻着“福安里旧址”五个金字,下面是几行小字:民国二十三年始建,为上海老式里弄,住户二十七家。民国三十五年冬,遭大火,居民七人遇难。旁边钉着块玻璃,里面压着那张1943年的老照片:青石板路,自行车铃,孩子们的笑脸,还有那个穿灰布短褂的送货郎,正骑着车往巷子里走。

怪事就这么停了。12号电梯再也没升到过28楼,监控里的人影消失了,员工坐电梯也没再丢过时间。有次周明坐电梯去18楼,中途停了一下,他心一紧,以为又出问题了,却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很轻的“谢谢”,像老太太的声音,软乎乎的。门开了,外面是18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纪念牌上,暖融融的。

后来,周明照着陈默的建议,每年清明都带着物业的人,在纪念牌前摆上一束白菊,点上三炷香。香燃尽时,电梯厅的灯光会轻轻晃一下,像有人在点头。有次保洁阿姨打扫卫生,看见纪念牌前多了个小小的糖粥碗,粗瓷的,缺了个口,可再去看,又没了,阿姨以为自己眼花了。

陈默再来写字楼时,是半年后。他来取之前落在屋业的罗盘,刚进大堂,就看见纪念牌前围了几个人。一个穿旗袍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正对着照片抹眼泪:“这是福安里的主通道,我小时候就在这儿追自行车,王裁缝铺的老板总给我糖吃。”旁边的年轻人举着手机拍照,说要发朋友圈,“原来这栋楼底下是老里弄,太有故事了。”

纪念牌前,不知谁放了个小小的自行车模型,镀着银,铃还能响。周明笑着走过来:“陈先生,现在租户都知道这楼的故事了,律所的张主任还在纪念牌旁边摆了个小花瓶,天天换新鲜的花。上个月有个拍纪录片的来,说要拍‘城市记忆’,还采访了我呢!”

陈默抬头看12号电梯。门开开合合,数字屏稳稳地跳着1、2、3……26,穿职业装的姑娘们说说笑笑地进去,又说说笑笑地出来。他忽然想起那天在电梯里听见的叫卖声:“糖粥——赤豆糖粥——热乎的——”,清晰得像就在耳边。

“周经理,”陈默说,“玻璃幕墙会老,钢筋水泥会锈,可土地不会忘。你记着那些住在这儿的人,记着他们的笑声和哭声,他们就不会来闹你,反而会护着这栋楼。”

周明点点头。他看着纪念牌上的老照片,忽然觉得这栋冰冷的写字楼,因为这个小小的牌子,多了点温度——像老里弄的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带着点烟火气。风从大堂门口吹进来,纪念牌上的照片轻轻晃了晃,像有人在里面骑着自行车,铃儿“叮铃叮铃”,响了一路。

陈默走出写字楼时,夕阳正好。玻璃幕墙把阳光折射在纪念牌上,金字亮闪闪的。他回头看了一眼,12号电梯的门开了,里面出来个穿灰布短褂的人影,正往纪念牌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像被阳光晒到似的,慢慢淡了,最后变成一缕烟,飘进了照片里。照片里的送货郎,好像笑了笑,骑着车,铃铛响得更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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