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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里的第三者

阿风是圈子里出了名的“野摄”,背着台用了五年的老款机械相机,专往城市边缘没人踏足的山野里钻。别人拍网红打卡点赚流量,他偏喜欢拍晨雾里的树干、雨后的青苔、铺满落叶的山径,说“自然的纹路里藏着最真的东西”。上个月初,老驴友老郑给他递了根烟,说城西青崖谷的枫树林到了最好的时节,“早上雾一散,阳光穿枫叶,能拍出金红交织的光带,错过等一年”。

阿风当天就收拾了装备——帐篷、睡袋、两箱胶卷,还有那台宝贝相机,背上背包往青崖谷赶。那谷藏在龙门山脉的支脉里,导航只到山脚下,剩下的路得顺着碎石坡往上爬,坡上长满带刺的灌木丛,刮得裤腿“沙沙”响。等他钻进枫树林时,已是傍晚,夕阳把枫叶染成透亮的金红色,风一吹,叶子像碎纸片似的往下落,铺在地上,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股潮湿的草木香。

他在谷中央找了块平整的空地扎帐篷,刚把防潮垫铺好,就听见远处传来“叮咚”声——是山泉,顺着岩石往下淌,在谷底积成个小水潭。阿风拎着相机走过去,潭水清亮,映着头顶的枫叶,连带着他的影子都染成了红金色。“这地方,真是块宝地。”他笑着按下快门,相机“咔嗒”一声,把潭水和枫叶的倒影定格下来。

接下来三天,阿风把青崖谷的角角落落都拍遍了。清晨天不亮就爬起来,拍晨雾绕着树干的空镜——雾气浓得像牛奶,把枫树的枝桠裹得若隐若现,只有顶端的红叶露在外面,像浮在云里的火焰;中午阳光烈,他就拍特写,镜头对准枫叶的纹路、岩石上的青苔,连松针上的水珠都拍得清清楚楚;傍晚最忙,要拍模特小林的写真——小林是美院的学生,穿着条米白色的棉麻长裙,站在枫树林里,裙摆被风掀起,手里拎着个竹编篮,篮子里装着捡来的枫叶,美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

阿风拍得兴起,相机快门响个不停,两箱胶卷用得只剩半箱。第四天一早,他踩着露水拆帐篷,心里盘算着回去怎么修图,怎么把那些光带和红叶的细节凸显出来,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可等他回到出租屋,把胶卷送去冲洗,再将照片导进电脑时,指尖突然顿住,后背“唰”地冒了层冷汗。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那张傍晚拍的单人写真。他把照片放大到百分之百,想调整小林裙摆的光影,目光扫过背景里的灰色岩石时,心脏猛地一缩——那岩石后面,竟缩着个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高高瘦瘦,大概一米八的个头,穿着件灰扑扑的旧式登山装,衣领洗得发白,还立着,头上扣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脸埋在阴影里,只能看见个模糊的下巴轮廓。最让阿风头皮发麻的是,那影子的姿态很僵硬,肩膀微微缩着,像是在躲着什么,又像是在盯着镜头。

“不可能。”阿风喃喃自语,指尖飞快地滑动鼠标,把照片缩到原图大小——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放大后才清晰。他猛地想起拍这张照片时的情景:当时太阳刚落到山后,谷里静得只剩风声和落叶声,小林站在枫树下,他蹲在地上找角度,前后左右都看过,除了他和小林,连只松鼠都没有,怎么会有第二个人?

他慌了神,点开其他照片的文件夹。集体照里,五个美院学生围着枫树说笑,背景的树林深处,那身影贴在粗粗的枫树干后,只露出半个肩膀和戴着鸭舌帽的头;拍岩石特写时,镜头对准块布满青苔的巨石,画面右下角的草丛里,藏着那身影的半条胳膊,袖口磨得毛边;甚至有张清晨拍的空镜,只拍了片铺着枫叶的地面,放大后竟能看见那身影的下半截裤腿,裤脚沾着褐色的泥土,像凭空从落叶里冒出来的,连裤缝的褶皱都隐约可见。

阿风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咬着牙把所有有影子的照片全选、删除,连回收站都清空,又把相机里的内存卡插进去,格式化得干干净净。他坐在电脑前,盯着黑屏的显示器,大口喘着气——一定是胶卷受潮了,或者是冲洗店的机器出了问题,肯定是这样。

可隔天他硬着头皮再去青崖谷补拍时,怪事又发生了。这次他特意选了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林子里的雾气散得干干净净,连风都小了些。他拍得格外小心,每按下一次快门前,都要先检查取景框,左右转头看看周围,确认没人后才敢按下去。傍晚回到家,他把照片导进电脑,手指悬在鼠标上,迟迟不敢点开文件夹。

“没事的,肯定没事。”他深吸一口气,点开文件夹——第一张是小林站在枫树下的照片,裙摆飘着,笑容灿烂,可背景里的枫树干旁,那身影又出现了。

这次离得更近,就站在小林身后两米远的地方,依旧是那身旧式登山装,鸭舌帽的帽檐对着小林的方向,仿佛下一秒就要伸手碰她的肩膀。阿风盯着照片,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往上窜,顺着脊梁骨爬到后脑勺——他清楚地记得,拍这张照片时,身后明明只有空荡荡的树林,怎么会有影子?

夜里阿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睡不着。他想起这几次去青崖谷,林子里总刮着莫名的小风,风里带着股凉丝丝的气息,不像山里的暖风,倒像空调吹出来的冷气。当时他只当是山谷里的温差大,现在想来,那风里好像藏着双眼睛,正跟着他的镜头转,他拍哪里,那眼睛就看向哪里。

他再也撑不住了,翻出手机里老郑的号码,打了过去。老郑听完他的话,沉默了几秒,说:“你去找陈默先生吧,他懂这些事,去年我在老龙沟拍瀑布,镜头里总出现个穿蓑衣的影子,就是他给解决的。”

阿风连夜把有影子的照片打印出来,厚厚的一沓,用订书机订好。第二天一早,他揣着照片,按着老郑给的地址,找到了陈默的住处。那是间带院子的老房子,在城边的老巷子里,院门上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陈默”两个字,字是手写的,笔画遒劲。院子里种着几株艾草,叶片绿油油的,陈默正坐在石凳上晒草药,指尖捏着片枯黄的艾蒿叶,看得专注。

“陈先生,您……您看看这个。”阿风把照片递过去,声音都有些发颤,手心全是汗。

陈默放下草药,接过照片,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扫过。他没说话,把照片一张一张摊开,按拍摄时间顺序排好,阳光透过院墙上的藤蔓缝隙照在照片上,可那模糊的身影却像吸走了周围的光,依旧透着股阴沉沉的劲儿,连院子里的风都好像凉了几分。

“这不是恶作剧,也不是胶卷的问题。”陈默拿起最开始那张单人写真,指尖指着那身影,“这叫‘地缚影’——有些地方的山水、岩石、草木,因为磁场或者环境的原因,能像老胶卷一样‘记录’东西,尤其是带着强烈执念的人和事,会被牢牢存下来,等遇到合适的光线、角度,甚至特定的设备,就会被‘放映’出来。”

“地缚影……是死人的影子?”阿风咽了口唾沫,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大概率是早年在这儿失踪的登山客。”陈默把照片挪到阳光下,指着那旧式登山装,“这种款式是十年前‘雪峰’牌的登山服,当时很多登山队都用,后来因为面料不耐磨,停产了。你看他的姿态,缩着肩膀,头微微低着,带着股迷茫劲儿,估计是当年在谷里迷了路,干粮或者水用完了,没走出去,执念就困在了这儿,守着什么东西不肯离开。”

阿风想起拍照片时那凉丝丝的风,还有取景框里突然出现的影子,忍不住问:“他……他为什么跟着我的镜头?”

“你的相机是老款机械机吧?”陈默抬头看他,“这种相机的镜头玻璃是天然水晶磨的,对磁场和能量的感应比数码镜头敏感得多,加上你拍的时候,谷里的雾气、光线角度刚好和他当年失踪时的环境重合,等于‘触发’了这段记录,他不是跟着你,是这段影像刚好被你的镜头捕捉到了。”

隔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阿风就带着陈默往青崖谷赶。进谷的路还是那么难走,碎石子硌得鞋底生疼,林子里的雾气没散,树枝上挂着水珠,走两步就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水汽往腿上钻。阿风指着前方那棵最粗的枫树,树干要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枝桠伸得很远,叶子红得像火:“就是这儿,好多照片都是在这附近拍的,那影子总在这周围出现,有时在岩石后,有时在树干旁。”

陈默没急着看相机,反倒蹲下身,手掌贴在地面的落叶上。落叶下的泥土带着潮气,凉得刺骨,他闭着眼,手指轻轻敲着泥土,像是在听什么声音,眉头偶尔皱一下,又很快舒展开。过了约莫一刻钟,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落叶,顺着谷里的风往深处走,脚步放得很慢,偶尔停下来摸一摸树干的纹路,或者闻闻地上的野草。

阿风赶紧跟上去,心里又慌又怕,总觉得那身影就藏在旁边的树林里,正跟着他们走。走了约莫半里地,前方出现一片灌木丛,长得比人还高,枝条上缠着深绿色的藤蔓。陈默在灌木丛前停了下来,拨开藤蔓,露出后面一道隐蔽的岩缝——岩缝窄得只能容一个人侧身进去,里面黑漆漆的,隐约能看见堆积的落叶。

“就是这儿了。”陈默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个手电筒,打开开关,光柱照进岩缝里。他侧身钻进去,没过几秒,就听见“哗啦”一声,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阿风凑过去看,只见陈默从岩缝里摸出个锈得不成样子的铁水壶——壶身的漆皮全掉了,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氧化铁,绿锈堵着壶嘴,轻轻一碰就往下掉渣,壶身上还印着个模糊的logo,像是当年的登山品牌。

陈默又往里探了探,掏出半截登山杖——杖身是铝合金的,已经弯了,杖尖的金属头磨得发亮,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木头柄上缠着的蓝布条烂得只剩些线头,风一吹就飘起来,像面小小的旗子。

“找到了。”陈默把水壶和登山杖放在旁边的大石头上,阳光刚好穿透云层落在上面,驱散了些锈迹上的潮气,让那两样东西多了点生气。他转头对阿风说:“用你那台相机,对着这两样东西拍张照,记住,别用闪光灯,就用自然光。”

阿风握着相机的手有点抖,他调整焦距,镜头对准水壶和登山杖时,取景框里突然闪过个影子。他猛地屏住呼吸,手指僵在快门上——还是那身旧式登山装,就站在石头旁边,这次离得特别近,能看清他微微皱着的眉头,帽檐下的脸虽然依旧模糊,可眼里的迷茫却像潮水似的涌出来,看得人心里发酸,仿佛能感受到他当年的绝望。

“拍吧。”陈默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很轻,却带着股安定的力量。

阿风深吸一口气,按下快门。“咔嗒”一声,声音在静悄悄的林子里格外清晰,连远处的山泉声都好像停了一瞬。

他们带着照片去冲洗店,等照片洗出来时,已是下午。阿风凑过去一看,心猛地松了半截——照片里的水壶和登山杖摆在石头上,阳光洒在上面,而旁边的身影清晰了不少,不再是之前的模糊一团。他站在水壶旁,头微微低着,目光落在那半截登山杖上,肩膀不再紧绷,脸上的迷茫淡了,嘴角似乎还带着丝释然,像个丢了东西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玩具。

“执念少了大半了。”陈默看着照片,点了点头,“他困在这儿十年,就是记挂着这些东西——登山客出门,水壶是命,登山杖是腿,丢了这些,就像丢了活下去的希望,所以执念不散,总在这附近徘徊。”

陈默从背包里掏出块防水布,把水壶和登山杖裹好,又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在谷口的空地上挖了个浅浅的坑,把东西埋在下面,再用土填实。他又在周围捡了些圆润的石子,堆了个半尺高的小石堆,石堆没刻字,也没插任何标记,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立在谷口,对着进出谷的路,阳光照在石子上,泛着淡淡的光。

“这样就好了。”陈默拍了拍手上的土,风把他的衣角吹得飘起来,“东西有了归处,他的执念就散了,不会再跟着你的镜头跑了。以后再来拍照,不用怕了。”

阿风还是有些将信将疑,隔天又去了青崖谷。这次他从清晨拍到傍晚,拍了晨雾里的枫树、阳光下的青苔、傍晚的山径,也拍了小林的写真,每按下一次快门都仔细检查取景框,生怕那身影再出现。傍晚回到家,他深吸一口气,点开电脑里的照片文件夹——画面里只有红黄相间的枫叶、布满青苔的岩石、小林笑着的脸庞,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影子,连光线都比之前更透亮,金红交织的光带在照片里流淌,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后来阿风再去青崖谷拍照,总会绕到谷口的小石堆旁,放上瓶干净的矿泉水,有时还会带块面包,放在石堆上。林子里的风依旧吹着,带着枫叶和松针的清香,再也没有那种凉丝丝的、让人发毛的气息。他偶尔会对着石堆拍张照,照片里只有阳光、石子和随风飘动的野草,安安静静的,像那困在谷里十年的登山客,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有次他拍得晚了,夕阳落在小石堆上,把石子染成金红色。他看着照片里的石堆,突然觉得,那不是一堆普通的石子,是给一个迷路的人立的标记,告诉他:你的东西找到了,别怕,往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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