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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第三遍时,李秋月才迷迷糊糊合上眼。灶台上的寒气浸得骨头缝都发疼,她缩了缩脖子,把旧棉袄往身上又裹紧了些,却还是挡不住那股往骨子里钻的冷。院门外的老黄狗低低吠了两声,许是又被夜里的风冻醒了——这狗跟着她,就没享过一天暖和日子。

她没起身去看,眼皮沉得像坠了铅。昨儿在地里刨了大半天冻土,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后半夜又蹲在灶房里守着那锅凉透的粥发呆,脑子浑得像灌了浆。迷迷糊糊间,倒像是又看见十七岁那年的大山,背着她蹚过开春化冻的河,河水凉得刺骨,他却笑得震天响:秋月你搂紧些,摔下去我可不管!

可真摔进泥里了,他哪里管过?

李秋月猛地睁开眼,灶房里还是黑沉沉的,只有窗缝透进点蒙蒙亮。她坐起身,后腰僵得发直,伸手按了按,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地上的水缸结了层厚冰,她舀水洗脸时,冰碴子沾在脸上,激得她一个激灵,倒把那点残存的念想彻底冻没了。

院门外传来一声,像是柴门被推开的动静。李秋月的心揪了一下,手里的铜盆磕在水缸沿上。是大山回来了?还是......她没敢往外走,就贴在灶房门框后,耳朵竖得尖尖的。

脚步声踩在泥地上,黏糊糊的,带着股酒气——是大山。她听见他踢踢踏踏往屋里走,中途还绊了下柴堆,骂了句脏话。李秋月往后缩了缩,把脸埋在棉袄领子里。她不想见他,见了面,不知是该问他昨夜宿在何处,还是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只递上一碗热粥。可不管问不问,疼的都是自己。

大山掀了灶房的门帘,一股冷风跟着灌进来。他看见缩在门框后的李秋月,愣了愣,眼神有些闪躲,随即又梗起脖子:瞅啥?我回来了你不乐意?

李秋月没说话,转身往灶台后走,想把昨夜温着的红薯粥热一热。粥早就冻成了硬块,她往灶膛里塞了把柴,划了根火柴点燃。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半边脸亮堂堂的,另一半却沉在阴影里,看不真切神情。

大山往灶台边的矮凳上一坐,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往灶台上一放。给你的。他声音含糊,眼睛瞟着灶膛里的火。

李秋月瞥了眼纸包,是块花布,红底带白碎花,是镇上供销社卖的时兴样子。她的心猛地一沉——这布她前日在刘佳琪手腕上见过,刘佳琪用它包着块新扯的红绸子,笑得眼角都堆起褶子:山里人就不配穿鲜亮些?

我不要。李秋月把锅铲往锅里一戳,粥块被戳得裂开缝,你拿回去吧。

大山的脸一下子沉了:给你你就拿着!哪来那么多事?他顿了顿,又补了句,是......是我赌赢了钱,特意给你扯的。

赌赢了?李秋月扯了扯嘴角,想笑,眼眶却先热了。前儿个王婶还跟她说,村东头的老光棍被大山拉去赌钱,输得把过冬的棉被都押上了,怎么到他嘴里,倒成了赢了钱?她拿起那块布,布料糙得扎手,根本不是供销社的好料子——定是刘佳琪用剩下的边角料,他却当宝贝似的捡回来哄她。

我不要。李秋月把布往他面前推了推,声音发哑,你留着吧,给......给用得上的人。

大山的脸地红了,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他抓起布就往怀里塞,骂道:不识好歹!说完站起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这粥我不吃了!

门帘被他甩得一声响,院门外很快没了动静。李秋月蹲在灶膛前,看着火苗一点点弱下去,直到彻底熄灭。锅里的粥又凉了,硬邦邦的,像她此刻的心。她拿起那块被大山丢下的布,手指捏着边角,用力一撕——布很脆,就裂了道口子。

原来有些东西,看着鲜亮,实则早经不住扯了。

日头升到头顶时,李秋月才扛着锄头往地里去。路过村口老槐树下,看见几个婆娘蹲在石碾子旁纳鞋底,见她过来,都停了手里的活,眼神往她身上瞟。她知道她们在说啥,前儿个大山醉倒在槐树下,后半夜又有人看见他从邻村刘佳琪家的方向回来——山里的事,哪藏得住?

秋月,去地里啊?王婶从人群里站起来,往她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昨儿个后半夜,刘佳琪男人拿着扁担去寻大山,听说在河湾里打起来了,你知道不?

李秋月脚步一顿,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没听说,大山回来时身上干干净净的,没带一点伤。

刘佳琪男人喝了酒,红着眼要拼命,还是村里人拉开的。王婶叹了口气,大山倒是机灵,跑了。可刘佳琪被她男人薅着头发打,哭得半个村子都听见了......

李秋月没接话,只是攥紧了锄头柄,指节白得泛青。刘佳琪被打了?她该觉得解气才对,可心里却堵得慌——她们都是被男人攥在掌心里的人,不过是有的人先红了眼,想抢别人碗里的粥,到头来,谁又能真的占到便宜?

你也别太熬着自己。王婶拍了拍她的胳膊,男人要是心野了,拴是拴不住的。你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为自己打算?李秋月苦笑。在这深山里,女人离了男人,就像麦子离了土,怎么活?她娘家在山那头,早就没了亲人,除了这三间漏风的土屋,她啥都没有。

走到自家麦地边,她放下锄头,却没像往常一样立刻刨地。她站在田埂上,望着邻村的方向——刘佳琪家的麦子地就在河对岸,绿油油的一片,比她家的旺实得多。她想起去年秋收时,大山还帮着刘佳琪家割麦子,说佳琪男人身子弱,搭把手应该的,那时她还信了,傻乎乎地在家蒸了白面馒头,让他给刘佳琪家送去。

如今想来,那馒头蒸得真是荒唐。

李秋月!

河对岸突然传来个尖利的声音,李秋月抬头一看,是刘佳琪。她站在自家麦地边,头发乱糟糟的,左脸颊肿得老高,带着道红印子,定是被打的。她手里攥着根树枝,指着李秋月骂:你男人勾引我!你还有脸在这儿干活?

李秋月愣住了。勾引她?明明是大山天天往她那边跑,怎么倒成了她的错?

你男人是个赌鬼!是个无赖!刘佳琪越骂越凶,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混着脸上的泥,看着狼狈又狰狞,他把我害得被男人打,你满意了?你是不是早就盼着我倒霉?

李秋月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她想反驳,想问问刘佳琪,当初是谁隔着河对大山笑,是谁把自己的花帕子丢在大山家院墙外,是谁摸着大山送的红绸子时说还是你疼人?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骂赢了又能怎样?不过是让村里人看场笑话,说两个女人为了个男人撕破脸,丑得很。

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管好你男人!刘佳琪把树枝往地上一摔,跺了跺脚,转身往村里跑,跑了几步又回头,狠狠瞪了李秋月一眼,那眼神里的恨,像淬了毒的针。

李秋月站在原地,风刮得麦子响,像是在笑她。她望着刘佳琪跑远的背影,忽然觉得累得慌。她们争来抢去,到底在抢啥?抢一个赌鬼?抢一个心里根本没装着任何人的男人?

她蹲下来,捂住脸,肩膀轻轻抖着。没有哭出声,眼泪却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冻硬的土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日头渐渐偏西,地里的人陆陆续续往家走。李秋月还蹲在田埂上,直到王婶路过喊她,她才慢吞吞地站起来。

咋了这是?脸这么白?王婶拉着她的手,手凉得像冰,是不是刘佳琪找你茬了?我刚在河边听见她骂骂咧咧的。

李秋月摇了摇头,声音哑得厉害:王婶,我想......我想回娘家看看。

她娘家早就没人了,回去也只剩座空房子。可她实在不想待在这儿了,待一天,就像被霜打一天,浑身都透着寒。

王婶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也好,出去透透气。我让我家老头子送你去,山路不好走。

李秋月点了点头,没再说啥。她扛起锄头,跟着王婶往家走。路过村口时,又看见那几个婆娘蹲在石碾子旁,见她过来,又开始窃窃私语。她没看她们,径直往前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回到家,她把锄头往墙角一放,就开始收拾东西。没什么可带的,只有几件旧衣裳,还有娘临终前留给她的那只银镯子——去年被大山拿去当了赌本,后来她拼死拼活才赎回来,如今用块布包着,藏在枕头底下。

她把银镯子揣进怀里,又看了眼空荡荡的屋子。灶台上还放着那碗冻硬的红薯粥,大山没喝,她也没喝。这屋子,就像个冰窖,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真正暖和过。

王婶家的老头子套好了驴车,在院门外喊她。李秋月最后看了眼屋子,转身走了出去,没再回头。老黄狗跟在她身后,叫了两声。她蹲下来摸了摸狗的头:你留下看家,我过几天就回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回不回来。

驴车碾过泥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李秋月坐在车辕上,看着熟悉的村子渐渐远了,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山风刮在脸上,冷得疼,她却没像往常一样缩脖子——心里比脸上更冷,这点风,算啥?

路过河湾时,她看见岸边扔着根扁担,断成了两截,地上还有摊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血。许是昨夜大山和刘佳琪男人打架时留下的。她别过头,没再看。

驴车往山外走,路越来越陡。王婶家的老头子哼着山歌,调子欢快,却衬得她心里更沉。她想起小时候,娘带她走这条路去镇上赶集,娘说:路再远,只要往前走,总能到地方。可她往前走,能到啥地方呢?

天快黑时,才到山那头的旧村子。村子早就荒了,只剩下几间塌了半边的土屋。李秋月跳下驴车,对王婶家的老头子道了谢。老头子叮嘱她有事就喊,才赶着驴车往回走。

她站在娘留下的旧屋前,屋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墙角堆着些干柴。她走到炕边坐下,炕是冷的,像她此刻的心。

怀里的银镯子硌得慌,她掏出来,放在手里摩挲。镯子是旧的,边缘磨得光滑,是娘戴了一辈子的东西。娘说:女人这一辈子,就像这镯子,得经住磨,不然早碎了。可她觉得自己快磨碎了。

夜里的风更冷,吹得窗户纸响。李秋月躺在冷炕上,睁着眼看屋顶的破洞。月亮从洞里钻进来,照在地上,像铺了层霜。她想起大山,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谎话,想起他往灶台上放花布时躲闪的眼神。

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过她?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日子过成这样,再熬下去,人是要疯的。

天快亮时,她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又回到十七岁那年,大山背着她蹚河,河水暖烘烘的,他的笑声震得树叶都落下来。她搂着他的脖子,问:大山,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吗?

他说:

可梦一醒,只有满屋子的冷。

李秋月坐起身,走到屋门口,望着山那边的方向。太阳正从山尖爬出来,红得像团火。她摸了摸怀里的银镯子,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不回去了。就在这旧村子住下,种几分地,养几只鸡,哪怕苦点,至少心是静的,不用再看谁的脸色,不用再被霜打。

可真能放下吗?她想起家里的麦子,想起蹲在院角的老黄狗,想起大山偶尔流露出的那点愧疚......

李秋月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终于哭出了声。哭声被风卷着,散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没人听见,也没人心疼。山那边的麦子该熟了,可她的日子,还停在寒冬里,霜打麦秸心更寒,怎么也暖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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