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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头遍时,李秋月醒了。窗外的天刚泛出点鱼肚白,像块没洗干净的粗麻布。身边的大山还在打鼾,嘴里时不时嘟囔着“碰”“胡了”之类的词,涎水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她悄没声地坐起来,披上衣裳往灶房走。脚刚踏进门槛,就听见头顶传来滴答声。抬头一看,屋顶的茅草缝里正往下渗水,水珠砸在灶台上的铜盆里,溅起细碎的水花。昨夜下了场夜雨,山里的土坯房经不住这样的淋,怕是又漏了。

李秋月搬来板凳,站上去往房梁上瞅。茅草被雨水泡得发胀,有些地方已经塌了个小坑,浑浊的雨水正顺着椽子的纹路往下淌。她叹了口气,从墙角翻出半捆干稻草,踩着板凳往上铺。稻草刚碰到湿茅草就往下滑,她伸手去抓,指尖被木刺扎了下,渗出血珠来。

“瞎折腾啥。”身后突然传来大山的声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

李秋月回头,看见他倚在门框上,眯着眼睛看她,头发乱得像堆枯草。“屋顶漏了,不补补待会儿做饭都碍事。”她低下头,把稻草塞进缝隙里,动作慢了些。

大山嗤笑一声,抬脚往院外走:“漏了就漏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他往茅房去的路上,故意用脚碾过院角的青菜,那些刚冒头的菠菜被踩得稀烂,绿汁溅在泥地上。

李秋月看着那片狼藉,手停在半空。那是她前几天好不容易从山外换来的菜种,想着能给爹添点新鲜吃食,现在全成了烂泥。她咬了咬下唇,把那点疼忍了回去,继续往房顶上塞稻草。

补到第三处漏点时,她听见院门口有动静。扒着屋檐往下看,刘佳琪正站在柴门外,手里挎着个竹篮,红棉袄在晨雾里格外扎眼。“大山哥在家不?”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山涧里的泉水。

大山刚从茅房出来,听见声音就笑了,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了一起:“在呢,佳琪妹子咋这早来了?”

“俺家那口子去镇上了,剩了点刚蒸的糖糕,给你家送两个尝尝。”刘佳琪说着,把竹篮递过去,手指不经意地在大山手背上划了一下。

大山接篮子时捏了捏她的手腕,笑得不怀好意:“还是佳琪妹子心疼人。”

李秋月站在板凳上,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晨风吹过,带着湿漉漉的潮气,她身上那件打补丁的夹袄根本挡不住寒意,胳膊上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看见刘佳琪往灶房这边瞥了一眼,嘴角勾着笑,那眼神像根细针,扎得她头皮发麻。

“秋月嫂子也在啊?”刘佳琪扬着嗓子喊,“屋顶漏了?要不俺让俺家那口子回来给你修修?他摆弄这些最在行了。”

“不用了。”李秋月的声音从屋檐下飘下来,干巴巴的,“俺自己能弄好。”

“嫂子就是能干。”刘佳琪笑着,眼睛却瞟着大山,“那俺先走了,大山哥,糖糕趁热吃。”

大山目送她走远,直到那抹红棉袄拐过山路,才转身往灶房来。他把竹篮往灶台上一放,拿出个糖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看看人家佳琪,多懂事。再看看你,整天哭丧个脸,谁看了不晦气。”

李秋月从板凳上下来,腿有些麻,踉跄了一下。她没看大山,拿起扫帚开始扫地上的稻草屑。“爹该醒了,我去给他熬药。”

“熬啥熬,”大山把最后一口糖糕咽下去,“那老东西的病就是个无底洞,填多少冤枉钱都没用。还不如给我留着,说不定能赢回一屋子银钱。”

李秋月攥紧了扫帚柄,木柄上的毛刺硌得手心生疼。“爹是你丈人,你咋能这么说。”

“我咋不能说了?”大山把脸一沉,“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要不是看你还有点用处,我早把你休了!”他说着,伸手就去拽李秋月的头发。

李秋月被拽得踉跄着后退,额头撞在门框上,“咚”的一声闷响。她疼得眼冒金星,伸手去推大山,却被他反手一耳光扇在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刺耳。

李秋月捂着脸,耳朵嗡嗡作响。她看着大山,这个曾经在新婚夜红着脸说要一辈子对她好的男人,现在眼里只有暴戾和贪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的稻草屑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大山大概是打累了,也可能是想起了什么,悻悻地收回手,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我去牌馆了,中午不回来吃饭。”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李秋月,“对了,佳琪说她男人要在镇上住几天,让我多照看照看她家的鸡鸭,我晚上可能也不回来了。”

门被摔得震天响,震得屋顶刚补好的地方又开始往下滴水。

李秋月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哭。灶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屋顶的滴水声,滴答,滴答,像敲在心上的锤子。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传来爹的咳嗽声。李秋月赶紧抹掉眼泪,用袖子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走进里屋。

爹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看见李秋月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月啊,刚才……是咋了?”

“没事爹,”李秋月强挤出个笑,走到床边给爹掖了掖被角,“刚才扫房顶,不小心撞了下。”

爹盯着她红肿的脸颊,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是大山打的,对不?”

李秋月别过脸,不敢看爹的眼睛:“不是,爹你看错了,是撞的。”

“这个畜生!”爹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发抖,“我早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当初我就不该同意你嫁给他!月啊,是爹害了你啊……”

“爹你别这么说。”李秋月赶紧给爹顺气,眼泪又下来了,“是我自己愿意的,不怪你。”

是啊,是她自己愿意的。当年大山还没染上赌瘾,打猎回来总不忘给她带朵山野花,会把最肥的肉夹到她碗里,会在寒夜里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她以为那就是一辈子,却没料到人心变得比山里的天气还快。

给爹熬上药,李秋月端着药碗坐在灶门前,看着火苗舔着药罐底。药味很苦,飘在潮湿的空气里,像她这日子,怎么也熬不出甜来。

她想起刚才刘佳琪递糖糕时的样子,手指上戴着个银戒指,是去年大山赌输了家里的耕牛后,不知从哪儿弄来送给她的。那时她还傻乎乎地问大山,是不是偷偷给她攒了钱买首饰,大山只含糊地说是捡的。现在想来,那戒指怕是早就戴在刘佳琪手上了。

药熬好了,李秋月端给爹喝。爹喝了两口就皱着眉推开:“太苦了,月啊,别给我熬了,省点钱吧。”

“不苦咋能治病呢。”李秋月拿起勺子,一点点喂给爹,“等你好了,咱就去山外住,离这儿远远的。”

爹没说话,只是看着李秋月,浑浊的眼睛里全是心疼。

喂完药,李秋月去地里干活。刚出村口,就看见几个妇女蹲在碾盘旁纳鞋底,看见她过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眼神怪怪的。

“秋月,听说你家大山昨晚又去刘佳琪家了?”一个长舌的妇女忍不住问,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

李秋月攥紧了手里的锄头,低着头往前走,没应声。

“哎,我说秋月,你也太老实了。”另一个妇女提高了声音,“男人都被别人勾走了,你还跟个闷葫芦似的,就不怕人家把你家都搬空了?”

“就是,听说刘佳琪那女人厉害着呢,前阵子还跟她婆婆吵着要分家,现在又勾搭上大山,指不定憋着啥坏呢。”

“可怜了秋月,长得这么俊,偏偏遇上个不争气的男人……”

议论声像苍蝇似的嗡嗡作响,钻进李秋月的耳朵里。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往地里去。脚下的石子硌得脚生疼,她却感觉不到,心里的疼比身上的疼厉害千百倍。

她家的地在山坳里,离村子最远,平时很少有人来。李秋月把锄头往地上一扔,瘫坐在田埂上,看着眼前荒芜的土地。地里的杂草长得比庄稼还高,去年种的红薯,因为大山总不去翻土,收上来的还不够塞牙缝。

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她和大山一起在地里干活。大山会把最重的活抢着干,会在她累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个野果子,笑着塞到她嘴里。那时的阳光好像都比现在暖,照在身上,能暖到心里去。

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这片荒芜的土地,守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日头慢慢升到头顶,晒得人头晕眼花。李秋月站起来,拿起锄头开始锄草。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流到嘴角,咸咸的。她不敢停,怕一停下来,那些委屈和绝望就会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

锄到地中间时,锄头碰到个硬东西。李秋月以为是石头,扒开土一看,是个摔碎的粗瓷碗,碗底还沾着点干了的药渣。她愣了愣,想起这是上个月给爹熬药时不小心摔碎的,当时大山还因为这个骂了她半天,说她败家。

她蹲下身,一片片捡那些碎瓷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没察觉。血珠滴在泥土里,很快就渗了进去,像从来没存在过。

就像她的日子,那些曾经的甜,早就被后来的苦淹没了,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中午回家时,李秋月路过刘佳琪家的菜园。园子里种着绿油油的青菜,搭着整齐的瓜架,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刘佳琪正坐在园子里的石头上绣花,红棉袄敞开着,露出里面花布的小褂,阳光照在她脸上,笑得眉眼弯弯。

看见李秋月,刘佳琪扬手打招呼:“秋月嫂子,从地里回来啦?”

李秋月没理她,低着头往前走。

“嫂子等一下。”刘佳琪站起身,手里拿着个帕子追了上来,“俺昨天绣的帕子,你看好看不?是大山哥说这花样好看,让俺绣了送给他的。”

帕子是水红色的,上面绣着对戏水的鸳鸯,针脚细密,颜色鲜亮。李秋月的目光落在帕子上,又猛地移开,像被烫到了一样。

“嫂子要是喜欢,俺也给你绣一个?”刘佳琪笑得越发得意,“就是不知道大山哥愿不愿意给你买这么好的料子。”

李秋月攥紧了手里的空篮子,指节都泛白了。她看着刘佳琪,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女人,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眼神里的挑衅像针一样扎人。

“不用了。”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说不清楚的决绝,“我不稀罕。”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很快,好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回到家,爹已经睡着了。李秋月坐在灶门前,看着灶膛里的火一点点变小。屋顶还在滴水,滴在铜盆里,发出单调的声响。她想起刘佳琪手里的帕子,想起大山看刘佳琪时的眼神,想起村里妇女的议论,想起爹浑浊的眼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好像空得厉害。

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早上补屋顶时从茅草里掉出来的。是个小小的布偶,用碎布缝的,胳膊腿都歪歪扭扭的,那是她刚嫁给大山时,闲得没事做给未来的孩子缝的。后来因为大山总不着家,她也就把这布偶忘了,没想到被风吹到了屋顶上。

布偶的脸上,还留着她当年用胭脂点的红脸蛋,现在已经褪色了,像个哭花了脸的孩子。

李秋月把布偶贴在脸上,冰凉的布面沾着她的眼泪。她想起小时候,娘说屋檐漏了可以补,心要是漏了,就再也补不好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已经漏了,只知道现在它像这漏雨的屋檐,到处都是窟窿,冷风从每个窟窿里钻进来,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吹得冰凉。

傍晚时,天又阴了下来,看样子又要下雨。李秋月把晒在院里的草药收进来,刚要进屋,就看见刘佳琪家的方向冒起了炊烟,还隐约传来说笑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大山肯定在那儿。

她走进里屋,爹醒了,正睁着眼睛看屋顶。“月啊,大山……回来了吗?”

“还没呢爹,他可能在牌馆赢钱了,晚点儿回来。”李秋月给爹掖了掖被角,声音尽量放得轻快。

爹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天黑透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砸在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刚补好的地方又开始渗水,而且比早上漏得更厉害了。李秋月找来所有能装水的东西,盆啊碗啊,都放在漏点底下,屋里很快就摆满了,滴滴答答的水声像在奏一首难听的曲子。

她坐在床边,看着那些晃动的水面,映出她模糊的影子。脸上的红肿还没消,火辣辣地疼。她想起大山早上打她的那一巴掌,想起刘佳琪得意的笑,想起这个家的破败,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雨下到半夜才停。李秋月起来看那些接水的盆碗,都快满了。她端起一盆水往院外倒,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月光下有两个人影从村西头回来,是大山和刘佳琪。

两人挨得很近,刘佳琪的手挽着大山的胳膊,嘴里不知说着什么,逗得大山哈哈大笑。走到分岔路口,大山还搂了搂刘佳琪的腰,才转身往这边走。

李秋月赶紧躲回门后,心脏砰砰直跳。她听见大山哼着小曲走进院子,脚步虚浮,满身的酒气和脂粉味。

大山推门进来,看见屋里摆满了盆碗,皱了皱眉:“咋漏得这么厉害?”

李秋月没说话,低着头往灶房走。

“跟你说话呢,哑巴了?”大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是不是又在家偷偷哭了?我跟你说,你要是再给我摆脸色,我就把你爹扔到后山喂狼!”

李秋月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你敢!”

大山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我有啥不敢的!这个家我说了算!”他扬手就要打,却被李秋月死死抓住了手腕。

“大山,”李秋月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异常清晰,“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再逼我了。”

大山看着她通红的眼睛,不知怎么的,手竟然停在了半空。他挣了挣,没挣开,骂了句“疯女人”,甩开李秋月的手,转身往堂屋的破沙发上一躺,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李秋月站在原地,浑身都在发抖。她看着大山的背影,这个曾经让她心动、让她依靠的男人,现在只剩下厌恶和恐惧。

她走到灶房,坐在灶门前,拿起火钳拨了拨灶膛里的灰烬。里面早就凉透了,连一点火星都没剩下。就像她心里的那点念想,被这场大雨彻底浇灭了。

窗外的月亮又出来了,透过漏雨的屋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秋月看着那些光影,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她只知道,这漏雨的屋檐,就像她的命,到处都是窟窿,怎么补也补不好了。

天快亮的时候,李秋月迷迷糊糊地趴在灶台上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在娘家的院子里荡秋千,娘在旁边笑着喊她慢点,阳光暖融融的,一点也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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