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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月把最后一根椽子钉进染坊的屋顶时,雨丝正顺着竹梯的缝隙往下掉。她的布鞋已经湿透,鞋底的窟窿里灌满了泥浆,每踩一步都发出咕叽的声响,像极了大山醉酒后瘫在泥地里的动静。檐角的铁皮被风掀起半块,露出里面发黑的椽子——这是昨夜暴雨的杰作,也是她来县城的第三个月,遇到的第一场真正的大雨。

一、发霉的账本

周老头的咳嗽声从阁楼传来时,李秋月正蹲在染坊的门槛上拧裤脚。浑浊的泥水顺着裤管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她苍白的脸。这张脸曾被山坳的阳光晒得发黑,如今却在染坊的阴凉里透出些病态的白,只有眼角的细纹还留着风吹日晒的痕迹,像老树皮上的裂纹。

“丫头,把那本账册找出来。”老头的声音裹着浓重的鼻音,“王掌柜的账该结了。”

李秋月爬上阁楼时,木梯在脚下发出濒死的呻吟。漏雨的地方比想象中更多,墙角的账册已经被雨水泡得发胀,牛皮纸封面上的“光绪二十三年”字样,正顺着水渍慢慢晕开,像滴在宣纸上的墨。她想起大山藏在炕洞里的赌账,那些皱巴巴的纸页上,也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数字,只是后面跟着的不是“欠”就是“还”,永远没有个尽头。

账本里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细小的影子。这是去年秋天从山坳带来的,当时她蹲在刘佳琪家的银杏树下,看着女人踮脚够树上的果子,男人在下面托着她的腰,两人笑得像枝头摇晃的银杏果。阳光透过金黄的叶子洒下来,在他们身上织成张温暖的网,把站在篱笆外的她,隔绝在一片阴冷的阴影里。

“找到没?”周老头的拐杖在楼梯口笃笃作响,“再磨蹭王掌柜该亲自来了。”

李秋月抱着账本下楼时,看见染坊门口停着辆马车。车夫披着件蓑衣,帽檐下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那眼神让她想起山坳里的接生婆,总爱在给女人们看胎时,用那种探究的目光打量她的肚子。她低下头快步走过,账册的边角扫过车夫的蓑衣,沾起片湿漉漉的银杏叶——这东西让她喉咙发紧,去年就是这片叶子落尽的时候,刘佳琪的男人拿着休书闯进她家,把女人的衣物摔在大山脸上。

王掌柜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时,李秋月正用抹布擦拭着染缸边缘的霉斑。青绿色的霉点在靛蓝色的缸壁上蔓延,像幅诡异的地图,标注着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她想起山坳里的粮仓,墙角也长着这样的霉,大山从来不管,只在缺粮时才想起用锄头撬开粮仓的锁,结果里面的谷子早就发霉发芽,长出的青苗像簇簇细小的坟头。

“这周的工钱。”王掌柜把几枚银元拍在桌上,银元碰撞的脆响让她想起大山赢钱时的笑声,“染坊的活计不错,下次再多送几匹。”

李秋月把银元揣进怀里时,指尖触到块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那枚从河底捞起的银镯子,圈口处的兰花已经被靛水浸得发蓝。她突然想起刘佳琪的那支银簪,也是这样被染料浸得变了色,最后被她男人扔进了老井,溅起的水花惊飞了井边的麻雀。

二、药罐里的当归

陈掌柜的药碾子在暮色里发出咕噜噜的响。李秋月抱着空药罐站在柜台前,看着男人把当归和黄芪碾成粉末,药香混着染坊的靛蓝气息,在鼻尖缠绕成结。上周她给周老头送染好的药袋时,被门槛绊了跤,药汁泼在脚踝上,烫出片红肿,是陈掌柜给的烫伤膏,让那片皮肤没留下疤痕。

“这药膏里加了蜂蜡,能防水。”陈掌柜把包好的药粉推过来,圆框眼镜滑到鼻尖上,“你在染坊泡水里的时间长,用这个正好。”

药铺的玻璃柜里摆着排瓦罐,每个罐口都贴着红纸,写着药材的名字。李秋月的目光停在个贴着“曼陀罗”的瓦罐上,罐口的缝隙里透出点紫色的花瓣——去年在山坳的崖壁上,她见过这种花,刘佳琪说这花能让人忘忧,却不肯说具体怎么用。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能毒死人的东西。

“陈掌柜,山里的曼陀罗能入药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那些沉睡的药材。

陈掌柜的碾药动作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审视着她:“那是剧毒药,除非......”他没说下去,转而指着窗外,“看,月升了。”

染坊的后院在月光下泛着层蓝灰色。李秋月把药粉倒进瓦罐时,听见隔壁酒坊传来划拳的声音,其中个粗哑的嗓门,像极了大山。她的手猛地一抖,药粉撒在灶台的裂缝里,像极了那年冬天,她把砒霜拌在老鼠药里,想毒死偷粮的耗子,却被大山发现,劈头盖脸骂了顿,说她想毒死人。

那天夜里,她梦见刘佳琪躺在曼陀罗花丛里,红棉袄被花瓣染得发紫。女人朝她伸出手,腕上的银镯子晃得人睁不开眼,她说:“秋月,这花能让人记起所有事。”李秋月想抓住那只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掌布满针眼,正往外渗着靛蓝色的血。

三、雨夜里的叩门声

周老头的侄女来染坊帮忙那天,李秋月正在给靛缸换气。小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绸带,正是刘佳琪最爱的那种颜色。“我叫周小莲,在县中学念书。”姑娘蹦蹦跳跳地掀开染坊的布帘,“叔说你是从山坳里来的?”

李秋月的木耙在缸里顿了顿,靛蓝的旋涡突然乱了。她想起山坳里没念书的姑娘,十三四岁就被爹娘许人家,嫁妆里总得有只染红的木箱,像口提前备好的棺材。她自己的嫁妆木箱,此刻正躺在阁楼的墙角,锁扣上的铜绿,比大山赌输后颓废的脸色还要难看。

“山里的月亮,是不是比城里的圆?”周小莲趴在窗台上,手里转着支钢笔,“先生说山里的星星更亮。”

李秋月望着窗外被染坊烟囱切割的天空,月亮正从药铺的屋顶爬上来,像枚被啃过的银元。她想起山坳的月亮,总在层叠的树梢间游走,清辉透过窗棂落在炕沿上,能清晰地看见大山醉酒后吐在地上的秽物,和刘佳琪掉落的银发簪。

天黑透时,雨突然下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染坊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李秋月正在阁楼补那件从山坳带来的蓝布褂子,针脚在补丁边缘盘成小小的圆圈,像极了她给大山缝补的伤口——有次他跟人打架,眉骨被打破,她用灶膛里的草木灰给他止血,男人疼得龇牙咧嘴,却不肯哼一声。

突然听见染坊的门被敲响了。笃笃笃,很轻,却在嘈杂的雨声里格外清晰。李秋月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滚进床底的阴影里。这声音让她想起无数个夜晚,大山醉醺醺地撞开家门,带着股酒气和胭脂味,把她从炕上拽起来,发泄着赌输后的怒火。

“谁啊?”周老头的声音带着睡意,拐杖在堂屋的地板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响。

门外传来个沙哑的声音,被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我找李秋月。”

李秋月的血液瞬间凝固了。这声音,她化成灰也认得——是大山。

她慌忙钻进床底,手指紧紧抠着地板的缝隙。木缝里的灰尘呛得她直咳嗽,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她听见周老头打开门,听见男人的脚步声走进来,听见他问:“她在这儿吧?我看见她了。”

“你是谁?”周老头的声音带着警惕,“找她干啥?”

“我是她男人。”大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错了,我来接她回家。”

李秋月捂住嘴,强忍着才没哭出声。她想起去年冬天,男人也是这样跪在雪地里,说他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跟刘佳琪来往了。她信了,把他扶起来,给他煮了碗姜汤,结果第二天他就把家里的棉被当了,换了钱继续去赌。

“她不在这儿。”周老头的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你走吧。”

“她肯定在!”大山的声音突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狗,“我看见她给县中学送布了,那布是周老头染的!”

阁楼的楼梯发出吱呀的声响,男人上来了。李秋月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汗味和霉味,能想象出他此刻发红的眼睛,正像狼一样扫视着阁楼的每个角落。

床底的空间很狭小,她蜷缩着身子,感觉骨头都在疼。这让她想起小时候躲在衣柜里,听着爹娘吵架,父亲的巴掌落在母亲身上的声音,和此刻大山的脚步声,重叠成一片让她窒息的阴影。

脚步声停在了床边。李秋月的心跳得像擂鼓,她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扫过床底,能看见他布鞋上沾着的泥点,那是山坳里特有的黄黏土。她想起自己离开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脚下的泥黏得像胶水,每走一步都像在撕扯着什么。

“这是她的箱子?”大山的声音离得很近,带着种贪婪的兴奋,“我认得这锁!”

她听见男人摸索锁扣的声音,听见木箱被拖拽的声响,听见锁扣被强行撬开的脆响。然后是一阵翻找的声音,接着是大山的咒骂:“这娘们,啥都没留下!”

李秋月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自己藏在阁楼横梁上的钱袋,那是三个月来攒下的工钱,还有那枚银镯子。她不能失去这些,这是她在这个陌生的城里,唯一的依靠。

突然,周小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叔,警察来了!”

大山的动作顿住了。李秋月听见他慌乱的脚步声,听见他撞翻了椅子,听见他冲下楼,然后是周老头的呵斥,是周小莲的尖叫,是杂乱的脚步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像一场混乱的闹剧。

过了很久,阁楼的门被轻轻推开。周小莲探进头来,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红晕:“他被警察抓走了。”

李秋月从床底爬出来,浑身的骨头都在响。她走到被撬开的木箱前,看着里面翻得乱七八糟的旧衣裳,突然觉得很可笑。那些她以为再也不会触碰的过去,像染缸里的靛蓝,无论怎么清洗,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浮现出它原本的颜色。

雨还在下,敲打着阁楼的窗户,像一首没有尽头的悲歌。李秋月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被雨水冲刷的世界,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东西,开始慢慢融化,像染缸里的冰,在这个漫长的雨夜里,终于开始解冻。

她伸出手,触摸着窗玻璃上冰冷的雨痕。那些蜿蜒的水迹,像一条条通往未来的路,模糊,却充满了可能。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悠长而有力,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像一声来自远方的召唤,在她心里激起阵阵涟漪。

李秋月知道,大山还会再来的。像山坳里的野草,无论怎么烧,春天一到总会重新长出来。但她也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害怕了。染坊的靛蓝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药铺的当归香已经渗入她的呼吸,城里的月光已经照亮了她脚下的路。

她转过身,拿起床上的针线,继续缝补那件蓝布褂子。针脚在补丁边缘盘成小小的圆圈,这一次,不再像大山的伤口,而像一个个小小的年轮,记录着她在这个陌生城市里,一点点生长的勇气。

雨还在下,但阁楼里的灯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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