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只碗摞进碗柜时，灶膛里的火星正顺着柴缝往里缩。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指腹蹭到一层薄薄的灰，像给这半年来的日子蒙了层雾。窗外的日头已经斜到了老核桃树的枝桠间，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缠在门槛上，像条挣不脱的锁链。
“哐当”一声，院门外的篱笆被撞得直晃。李秋月的手僵在半空，指节泛白。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大山那双沾着泥的胶鞋踏在青石板上，永远是这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架势。她转身往灶房里躲，后腰却被一只粗糙的手攥住，带着股酒气和汗馊味，像条毒蛇缠了上来。
“躲啥？”大山的声音劈了叉，眼神在她身上溜来溜去，“老子饿了，饭呢？”
李秋月挣了挣，没挣开。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早上剩下的玉米糊糊结了层皮，她本来想热一热自己垫垫肚子。“锅里有，自己盛。”她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像被灶灰堵了。
大山哼了一声，手却没松，反而顺着她的衣襟往里探。李秋月猛地一哆嗦，后腰撞到灶台角，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你干啥！”她的声音终于带了点火星，像灶膛里没灭透的柴。
“干啥？”大山笑得一脸横肉，“你是老子的婆娘，老子想干啥就干啥。”他的手更不老实了，指尖刮过她腰上的软肉，“昨儿个在刘佳琪那儿，人家可比你会疼人多了。”
李秋月的心像被扔进了冰水里，瞬间凉透了。刘佳琪这三个字，像根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不是第一次听大山说这话了，可每一次，都像往她心口上捅刀子。她见过那个女人，邻村的，男人在外头打工，留她一个人守着空房子。上次去镇上赶集，远远看见她跟大山并排走着，红棉袄裹着丰腴的身子，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手里还拎着大山给买的花布——那花布，她去年跟大山要了好几次，他都说没钱，转头就把钱输给了牌桌上的人。
“放开我。”李秋月的声音发颤，不是怕，是恨。恨自己这双只会握锄头、纳鞋底的手，连推开这个男人的力气都没有；恨这深山里的日子，像口深井，她掉在里面，怎么也爬不出去。
大山被她这声吼惹恼了，手一使劲，把她按在灶台上。铁锅被撞得叮当响，里面的玉米糊糊洒出来，溅在她的裤腿上，烫得她直皱眉。“反了你了！”大山的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给你脸了是不是？别忘了，你男人是咋没的——要不是你克夫，他能从崖上摔下去？现在给你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敢跟老子摆脸色？”
这话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李秋月的肉。三年前，她男人进山采药，失足摔死了，留下她和半亩薄田。没过半年，大山就托媒人找上门来，说愿意给她男人“顶门立户”。那时候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挺着肚子在地里刨土豆，大山蹲在田埂上，说会对她和孩子好。她信了，把自己和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像押宝一样押给了这个男人。可孩子五个月的时候，她在井台边被大山推了一把，血顺着裤腿流下来，染红了青石板，也染红了她后半生的日子。
“我男人……”李秋月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我男人比你强一百倍，一千倍！”
大山被戳了痛处，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啪”的一声，在狭小的灶房里炸开，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李秋月被打得偏过头，左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直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
“你再说一遍？”大山眼睛红得像要吃人，“老子让你再说一遍！”
李秋月盯着他，嘴角渗出血丝，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说，我男人比你强。”她一字一顿，像在地里埋下种子，“他不会打我，不会赌钱，不会跟别的女人勾勾搭搭。他会把采来的最大的灵芝留给我，会在冬夜里把我的脚揣进他怀里暖着……”
“够了！”大山怒吼着，抓起灶台上的搪瓷碗就往地上摔。碗碎了，瓷片溅到李秋月的脚踝上，划开一道血口子。他还不解气，又把旁边的米缸掀了，白花花的小米撒了一地，混着刚才洒出来的玉米糊糊，像幅被糟蹋了的画。
李秋月看着满地狼藉，心也跟着碎了。那米是她前天去镇上换的，用攒了半个月的鸡蛋。她本来想给大山做顿白米饭，让他少去刘佳琪那儿几趟——现在看来，真是痴心妄想。
大山摔够了，喘着粗气瞪着她，眼神里的凶光慢慢变成了别的东西，像饿狼盯上了猎物。他一步步逼近，李秋月一步步后退，后腰抵住了墙角，退无可退。
“你不是想男人吗？”大山的声音黏糊糊的，“老子今儿个就让你尝尝滋味，省得你整天惦记着那个死人。”他伸手去解她的裤带，粗糙的手指蹭过她的皮肤，像砂纸磨着木头。
李秋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从指缝里渗出来。她忽然想起早上在菜地里摘豆角时，看见的那只被蜘蛛网缠住的蝴蝶。蓝翅膀，多好看，可怎么扑腾都挣不脱，最后被蜘蛛啃得只剩个空壳。她现在，是不是也像那只蝴蝶？
“别碰我！”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大山，抓起灶膛边的火钳，指着他，“你再过来一步，我就……我就烧死你！”
火钳被灶膛里的余温烤得发烫，握在手里，灼得她手心生疼。可她没松手，眼神里的绝望像野草一样疯长，带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
大山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他认识的李秋月，永远是低眉顺眼的，像株任人践踏的狗尾巴草。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眼睛里像着了火，烧得他心里发怵。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佻的笑声，女人的声音裹着风飘进来：“大山哥，在家呢？”
李秋月浑身一僵，火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是刘佳琪。
大山的脸瞬间变了，刚才的凶神恶煞全没了，换上副谄媚的笑。他甚至忘了地上的狼藉，颠颠地往门口跑，那模样，像条摇着尾巴的狗。“佳琪？你咋来了？”
李秋月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火钳。手心被烫出了几道红印，火辣辣的，可她感觉不到疼。她听见刘佳琪娇滴滴地说：“人家想你了嘛，给你带了点好吃的。”然后是大山的笑声，还有两人打情骂俏的腻歪话，像油锅里的水，噼里啪啦炸得她耳朵疼。
她抬起头，看向灶膛。里面的火星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堆黑黢黢的灰。就像她的日子，看起来还有点温度，其实早就凉透了。
刘佳琪挎着个竹篮走进来，看见地上的狼藉，故意“呀”了一声，眼睛却瞟着李秋月，嘴角带着笑：“这是咋了？大妹子又惹大山哥生气了？”她穿着件水红色的的确良衬衫，领口开得很低，露出脖子上的金项链——李秋月认得，那是大山上个月把家里的耕牛卖了买的。
大山赶紧打圆场：“没事没事，刚才不小心碰倒了。秋月，还不快给佳琪倒水？”
李秋月没动，蹲在地上，像尊没了魂的石像。
刘佳琪也不生气，径直走到大山身边，从竹篮里拿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油汪汪的红烧肉。“我给你炖的，知道你爱吃这个。”她把肉递到大山嘴边，眼神却越过他，落在李秋月身上，带着炫耀和挑衅。
大山张嘴叼住肉，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说：“还是佳琪你疼我。”
李秋月看着那红烧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想起自己昨天从地里挖回来的野菜，连点油星都没有，就着玉米糊糊咽下去，嗓子都刮得慌。
“对了大山哥，”刘佳琪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昨儿个你放我那儿的钱，我给你带来了。你说你也是，跟我还客气啥。”
大山的眼睛亮了，伸手就去接。李秋月看得清楚，那是三张十块的——家里的米缸空了，孩子的学费还没交，她昨天跟他要五块钱给孩子买作业本，他说一分钱都没有。
“嘿嘿，这不是怕你手头紧嘛。”大山把钱揣进兜里，拍了拍，笑得一脸得意。
刘佳琪捂着嘴笑：“我能有啥紧的？倒是你，别总跟李妹子置气。你看她多能干，把家里打理得……”她故意顿了顿，扫视着地上的狼藉，“……多热闹啊。”
李秋月猛地站起来，膝盖磕在灶台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灶房，往柴房走去。柴房里堆着过冬的柴火，还有她攒的一捆捆草药——那是她偷偷采的，想攒够了钱，带着孩子离开这儿。
她刚走到柴房门口，就听见大山在跟刘佳琪说：“别管她，死人一个。走，佳琪，咱进屋去，让她自己在这儿反省反省。”然后是刘佳琪的娇笑声，还有两人脚步声远去的声音。
李秋月靠在柴房门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一滴，两滴，砸在地上的干草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她想起孩子，那个怯生生的小男孩，每次大山喝醉了打她，孩子就躲在门后哭，不敢出声。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
她走进柴房，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那是她男人生前用的，刀锋虽然钝了，可磨一磨，还是能割东西的。她把镰刀藏在围裙底下，又从墙角拖出一个破旧的布包，里面是她攒的几十块钱，还有几件孩子的换洗衣裳。
她要走，现在就走。趁着大山和刘佳琪在屋里鬼混，趁着天还没黑透。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刘佳琪的尖叫，不是快活的，是惊恐的。紧接着是大山的怒吼，还有东西摔碎的声音。李秋月愣了愣，停下脚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往屋里走。她倒要看看，这对狗男女又在闹什么。
屋里的景象让她惊呆了。刘佳琪瘫在地上，头发乱糟糟的，衬衫的扣子掉了两颗，露出里面红肚兜。大山手里攥着那三张十块的钱，眼睛红得像要吃人。
“你说！这钱上咋有股膏药味？”大山把钱摔在刘佳琪脸上，“你是不是跟那个卖膏药的老王八勾搭上了？”
刘佳琪哭着摇头：“没有啊大山哥，你别冤枉我！这钱一直在我抽屉里放着，我咋知道……”
“放屁！”大山一脚踹在她肚子上，“除了他，谁还用那破膏药？我早就觉得你们俩不对劲！上次我看见他往你家送鸡蛋，你当我瞎啊？”
刘佳琪疼得蜷缩在地上，哭喊着：“那是我让他捎的！大山哥，你信我啊……”
大山哪里听得进去，像疯了一样踹着刘佳琪，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话。他大概是把在牌桌上输钱的气，把被李秋月顶撞的气，全撒在这个女人身上了。
李秋月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片冰凉。她忽然觉得，大山和刘佳琪，其实跟她一样，都是这深山里的可怜虫。被欲望牵着，被贫穷逼着，互相撕咬，最后都得掉进同一个泥坑。
刘佳琪的哭喊越来越弱，脸色惨白。李秋月看了一眼墙角的水缸，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刘佳琪，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
她慢慢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钱，揣进自己兜里。然后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兜头浇在大山头上。
大山被浇得一个激灵，停下了脚，转头瞪着她，眼睛里的凶光比刚才更甚。“你他妈找死！”
李秋月没说话，又舀起一瓢水，泼在刘佳琪脸上。刘佳琪呛了几口，清醒了点，看着李秋月，眼神里满是不解。
“还不快走？”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力量，“想让他打死你吗？”
刘佳琪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连滚爬地往门口跑，一边跑一边提裤子，头发散在脸上，像个疯子。
大山想去追，被李秋月死死抱住了腿。“你放开我！”他怒吼着，抬脚就往她身上踹。
李秋月死死抱着，不松手。她的后背被踹得生疼，骨头像要断了一样。可她心里却很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湖面。
“你让她走，”李秋月看着大山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不然，我就把你赌钱输了耕牛、把孩子学费拿去给她买项链的事，全告诉村里人。让他们看看你是人还是畜生。”
大山的脚停在半空，愣住了。他不怕李秋月，可他怕村里人戳他脊梁骨。他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那点可怜的面子。
李秋月慢慢松开手，扶着墙站起来，后背的疼让她直不起腰。她看着大山，这个毁了她半生命运的男人，忽然觉得很陌生。
大山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最后，他狠狠地啐了一口，转身往炕边走去，一头栽倒在炕上，扯过被子蒙住头，像只受伤的野兽。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大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敲在李秋月的心上。
她走到门口，捡起那个破旧的布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夕阳已经落下去了，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红，像凝固的血。远处的山影黑黢黢的，像头蛰伏的怪兽，等着吞噬一切。
她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屋子，灶房里的狼藉还在，地上的小米和玉米糊糊被踩得乱七八糟，墙上她和男人结婚时贴的红双喜，早就褪成了粉白色，边角卷了起来，像个嘲笑的嘴。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还有柴草燃烧后的味道。这是她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可她再也不想回来了。
她拉了拉围裙，把藏在里面的镰刀握紧了些。然后，她迈开脚步，走出了院门，沿着那条被踩得光滑的小路，一步步往山下走。
身后的屋子越来越远，大山的呼噜声隐约传来，像头猪。李秋月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路两旁的玉米叶擦着她的裤腿，沙沙作响。天上的星星慢慢亮了起来，一颗，两颗，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钻。李秋月抬头看了看，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她不知道前面的路在哪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个安身的地方。可她知道，她必须走下去。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
灶膛里的余烬终于彻底灭了，可李秋月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刚刚开始燃烧。像一颗种子，埋在厚厚的灰烬里，等着春风一吹，就长出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