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河城的日子,在叮当的锤炼声与无声的琴音中,流淌得愈发宁静而醇厚。张老头的铁匠铺成了东街一景,人们不再只是为了打一把农具而来,更多是想听一听那充满生命力的锤音,看一看老人眼中重燃的光。而城外小河上的老船夫,也成了传奇,据说听过他无弦琴的人,都能在心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江湖。
叶枫,或者说,如今化名为阿枫的他,并未离去。
他像一个最寻常的旅人,在安河城里住了下来。他租了一间靠近城西的小院,院里有一棵老槐树,树下有一口石井。每日清晨,他会去街角的王记包子铺,买上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配一碗清粥。然后,他会坐在院中的槐树下,看着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一看,便是一上午。
他不再去刻意寻找什么,也不再主动去讲述什么。他只是感受,感受这座小城的呼吸,感受每一个生命最真实的脉动。他发现,当一个故事被讲完,它并不会消失,而是会化作种子,落在听者的心里,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生根发芽。
这一日,安河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辆华贵的马车,由四匹神骏的白马拉着,车身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车帘是上好的鲛绡,隐隐能看到里面端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这样的排场,与安河城的质朴格格不入,引得无数路人驻足围观。
马车径直穿过主街,停在了那间小小的张记铁匠铺门口。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是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人,他气度不凡,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他身后跟着两名佩剑的护卫,神情警惕,目光如电。
“请问,哪位是张师傅?”中年人开口,声音温和,却自有一股威严。
正在擦拭铁锤的张老头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来人,淡淡地说道:“我就是。客官要打什么?”
中年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进了铺子。他的目光在墙上挂着的各式铁器上扫过,最后,落在了那把被张老头重新擦拭过的无锋短刀上。
“好刀。”他由衷地赞叹道,“有魂。”
张老头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这个中年人。这些天,懂行的人不少,但能一眼看出这把刀“有魂”的,他是第一个。
“客官好眼力。”张老头放下了铁锤,“但这刀,是非卖品。”
“在下并非要买刀。”中年人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块用锦布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
锦布之中,是一块玉佩。那玉佩通体温润,却从中断裂,断口处,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碎裂。
“我听闻张师傅的手艺冠绝南境,尤其擅长‘补’。”中年人眼中带着恳切,“不知可否,将这玉佩,修复如初?”
张老头接过玉佩,只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普通的玉。”他沉声说道,“这玉里,藏着主人的精气神。它之所以会碎,是因为主人的心,先碎了。我能修补玉的裂痕,却补不了人的心。”
中年人闻言,脸色一白,身体微微一晃。他身后的护卫立刻上前扶住他。
“先生!”一名护卫焦急地喊道。
中年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苦笑一声,看着张老头:“张师傅果然是高人。不错,这块‘静心玉’,是我家夫人的最爱。半月前,小女意外夭折,夫人悲痛欲绝,这块玉,也随着她的心,一同碎了。我寻遍天下名医,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后来听闻安河城有位奇人,或许能有办法,便抱着一线希望前来。没想到……”
他说着,眼中流露出的,是深深的绝望。
铺子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重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心碎了,就用故事,把它粘起来嘛。”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阿枫正倚在门框上,手里还拿着一根刚买的糖葫芦,慢悠悠地舔着。
“你是何人?”一名护卫厉声喝道。
“我?我是个听故事的。”阿枫笑了笑,走了进来,目光落在那块破碎的玉佩上,“这玉里,藏着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吧?”
中年人看着阿枫,虽然他衣着普通,但不知为何,在他面前,自己那颗因权势和地位而变得坚硬的心,竟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先生若能救我夫人,大楚王朝,愿与先生共享富贵。”他郑重地说道。
“富贵?”阿枫摇了摇头,“我对那个不感兴趣。不过,你的故事,我倒是想听一听。”
于是,中年人,也就是当朝的靖王,便将他与王妃的故事,娓娓道来。
他们不是政治联姻,而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他曾许诺,要为她打造一个最安稳的天下。他做到了,他成了权倾朝野的靖王,给了她无尽的荣华。可他却忘了,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她想要的,只是他能多陪陪她,陪她看看庭前的花开花落,陪她听听雨打芭蕉的声音。
他太忙了。忙于朝政,忙于权谋。直到他们的女儿,那个像小天使一样的女孩,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而夭折,他才猛然惊醒。他看到妻子抱着女儿冰冷的身体,一夜白头。他看到她手中的静心玉,寸寸碎裂。他这才明白,他给了她一个天下,却独独,给不了她一个家。
故事讲完,靖王的眼眶已经红了。连那两名身经百战的护卫,也悄悄别过了头。
张老头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过身,往炉子里添了一把炭。
阿枫听完,却笑了。
“你错了。”他对靖王说。
“错在何处?”靖王不解。
“你以为,你给她的不是她想要的。但你有没有想过,她想要的,也正是你想要的?”阿枫说道,“你为她打造天下,是想让她安稳。她希望你陪伴,是想让你安心。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只是,你们都忘了告诉对方。”
他顿了顿,拿起那块碎裂的玉佩。
“这块玉,碎得对。它是在提醒你,提醒你,该回家了。”
说着,他将玉佩递给了张老头。
“老师傅,借你的火一用。”
张老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点了点头。
阿枫走到炉火前,将玉佩放入一个陶土小罐中,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竟从怀里,掏出了一颗种子,也放进了罐子里。
那颗种子,正是当初他在青云山,点化道玄时,所用的那一颗。只不过,这一颗,是他从道玄那池莲蓬中,亲手摘下的。
他将陶罐放入炉火之中。炉火熊熊燃烧,映红了阿枫的脸。
靖王紧张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年轻人要做什么。他只觉得,那炉火之中,仿佛正在发生着某种不可思议的蜕变。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炉火渐渐熄灭。
阿枫打开炉门,用铁钳夹出了那个陶土小罐。罐子已经变得滚烫,但并没有碎裂。
他将罐子放在石台上,待其冷却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罐子里,那块碎裂的玉佩,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株小小的,翠绿的嫩芽。那嫩芽只有两片叶子,却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充满了无穷的生机。
而在嫩芽的根部,紧紧包裹着它的,是已经融化,又重新凝固成形的,温润的玉。那玉不再是破碎的,而是变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将那株嫩芽,温柔地托在中央。
“这……”靖王看得目瞪口呆。
“玉碎了,就用生机,将它重新养起来。”阿枫将那玉莲递给靖王,“带回去,种在最好的盆里,用最清的水浇灌。告诉她,女儿没有离开,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你们身边。她化作了这株嫩芽,会看着你们,重新开始。”
靖王颤抖着手,接过了那朵玉莲。他能感受到,玉莲之中,蕴含着一股温暖而强大的生命力。那股生命力,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
他对着阿枫,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先生大恩,在下……无以为报。”
“报什么。”阿枫摆了摆手,又舔了一口糖葫芦,“我只是个讲故事的。现在,轮到你们,把自己的故事,讲下去了。”
靖王没有再多说。他带着那朵玉莲,带着满心的震撼与感激,登上了马车。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块金令,说只要阿枫有需要,大楚王朝的任何地方,都会为他敞开大门。
阿枫只是笑了笑,将金令随手丢给了张老头。
“老师傅,拿去打把好锄头吧。”
张老头看着手中的金令,又看了看阿枫,哈哈大笑起来。
马车缓缓驶离安河城。车厢内,靖王紧紧握着那朵玉莲,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他知道,他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但他得到的,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要回家,回到妻子的身边,告诉她,他错了。他要和她一起,把这株嫩芽,养大。他要陪她,看遍这世间的花开花落,听尽这世间的风雨声。
安河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城中的人们发现,西边那座小院里,似乎多了一些变化。院里的那口老井,井水变得格外甘甜。院里的那棵老槐树,枝叶也变得愈发繁茂。
而那个住在院里的年轻人,依旧每天去买包子,依旧每天坐在树下发呆。
只是,偶尔,当有孩童从院外跑过,发出天真的笑声时,他会抬起头,露出一个比阳光还要温暖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他播下的那颗种子,已经在这人间,开出了最美的花。
而他,也将继续守在这里,守着这人间烟火,守着这万千故事,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