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妇产科门诊外的走廊,消毒水味混着点来苏水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
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轻响,照得人脸色有点发青。
“李红梅。”护士在门口叫号。
英子立刻站起来,拉着妈妈的手走进去。
诊室里,一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的女医生头也没抬,手指在病历上划拉着:“李红梅?”
“是我。”红梅的声音有点紧。
“最后一次月经什么时候?”
红梅报了个日期。
医生抬眼看了看她,又低头写:“第一胎什么时候生的?”
红梅喉咙滑动了一下,声音低下去:“八……八三年。”她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的抠着指甲。过往像一道隐秘的伤疤,在陌生的审视下突然发紧、发烫。
医生笔下没停:“怀过几次孕?”
“……就一次。”红梅的声音更低了,像蚊子哼。
医生终于停下笔,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审视着红梅,带着点职业性的探究:“这些年都没再怀过?”
红梅垂下眼睑,避开那目光,摇了摇头。
生活给她的风雨太多,以至于一点可能的甘霖,都让她如惊弓之鸟,不敢欢喜。
医生没再追问,低头唰唰开了张单子:“先去抽个血,结果两小时出来。”
“好,谢谢医生。”红梅接过单子,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拉着英子就往外走。她的脚步有些急,背影透着一种想要逃离的仓促。
英子被妈妈拽着,小跑着才能跟上。她能感觉到妈妈手心里的冷汗,和那份极力压抑的颤抖。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更紧地回握住妈妈的手。
抽血窗口排着队。大多是年轻夫妻,男人小心地扶着妻子,低声说着什么。只有红梅和英子,是母女俩。
轮到红梅。她挽起袖子,露出瘦削的、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臂。
窗口里的护士很年轻,瞥了一眼红梅的挂号单,又抬眼打量了一下红梅明显不年轻的脸庞和眼角的细纹,嘴角撇了一下,带着点见怪不怪的轻飘语气,对旁边的同事随口嘟囔:“啧,这么大年纪了,还来查怀孕,都快当我妈了?真是……”
那语气里的不屑和随意,像根细针,扎得红梅身体一僵,脸色瞬间白了。
人间的势利眼是分阶段的:年轻时嫌你穷,中年时嫌你老,到老了,就嫌你碍事。红梅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踏入了被嫌弃“老”的阶段。
人心的冷漠,有时比消毒水的气味更难闻,它不杀菌,只诛心。
英子一直紧绷的神经“嗡”的一声断了。她猛地往前一步,身子挡在妈妈前面,眼睛直直地瞪着那个护士,声音清脆,却带着锋利:
“阿姨,医院规定抽血还要查户口,问年龄,附带点评吗?我妈身体不舒服,遵医嘱来做检查,有什么问题?您是医生还是评论员?您的职责是抽血,不是评判别人的生活!请您专业一点!”
小姑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小锤子敲在走廊里。周围等待的人都看了过来。
那护士被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在英子那清澈又带着怒火的注视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悻悻地低下头,动作麻利地给红梅绑上压脉带,消毒,进针,没再说一句话。
红梅看着女儿挺直的、尚显单薄的背脊,眼眶猛地一热。她忽然觉得,自己前半生受的所有委屈,好像都在这一刻,被女儿用她小小的、却无比坚硬的身躯,给挡住了。
孩子忽然长大的那个瞬间,总是让父母既骄傲又心酸——骄傲于她的羽翼渐丰,心酸于自己的脆弱竟被她看见。
抽完血,棉签按着针眼。英子扶着妈妈走到走廊边的椅子坐下。
“妈,疼不疼?”英子轻声问。
红梅摇摇头,看着女儿,想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她赶紧低下头。
英子伸出手,轻轻抱住妈妈,像小时候妈妈安慰她那样,拍着妈妈的背:“没事了,妈,没事了。有我呢。”
一句“有我呢”,让角色瞬间对调。她提前结束了她的少年时代,接过了生活的接力棒,跑得义无反顾。
早上七点多,“幸福面馆”里已经忙过一小阵。张姐一个人,胖乎乎的身子在狭小的空间里陀螺似的转。
灶台上,昨晚红梅和好放在冰箱里的面团已经用掉了一小半。张姐手忙脚乱地擀面、切面、煮面、调汤。汗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流,她也顾不上擦,只用胳膊蹭一下。
“老板!我的牛肉面怎么还没好?饿死了!”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敲着桌子喊。
“来了来了!马上好!”张姐扯着嗓子应着,心里火烧火燎。这红梅不在,她一个人真是抓瞎。以前红梅主厨,她打下手,觉得挺简单。真自己上手,才知道哪一步都不容易。火候、咸淡、面条的软硬,差一点味道就不对。
她一边下面,一边在心里嘀咕:红梅这去医院检查,万一真怀上了可咋整?这店刚有点起色,全指着她的手艺呢。她要是回家养胎,这店岂不是要黄?自己投进去的那些钱……
张姐心里像揣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希望和恐慌像一对孪生兄弟,一个踮脚张望云端,一个深陷泥泞无法自拔。
她既盼着红梅好,又怕这刚看到的指望落了空。
“老板娘!你这面味道不对啊!”又一个顾客,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皱着眉头,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面,“跟上次来吃的不一样!太咸了!面条也有点软塌塌的,没嚼劲!”
张姐心里一咯噔,赶紧赔着笑过去:“大哥,不可能吧?都是按标准做的……”
“什么不可能!”瘦高个把筷子一放,声音大了些,“我舌头还能骗我?上次来吃可不是这味儿!你们是不是换厨子了?还是糊弄人啊?”
张姐急得汗出得更多了,她忽然明白,所谓的独当一面,不过是把别人的本事装进自己空空如也的手里。她的围裙都快湿透:“没换没换!就是我做的!可能……可能今天手抖,盐放多了点?要不……我给你重新做一碗?”
“算了算了!没时间等!”瘦高个一脸不悦,掏出钱拍在桌上,“下次不来了!什么玩意儿!”
张姐看着那男人离开的背影,又看看桌上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心里又委屈又挫败。她颓然地坐到凳子上,拿起毛巾擦了把汗。难道自己真的这么差劲?离了红梅就不行?
依赖像温水煮青蛙,等水沸时,才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跳跃的能力。
周也穿着宽松的白色篮球背心和灰色运动短裤,赤脚踩在地板上,看着钰姐在衣帽间里收拾行李。
钰姐今天穿了件浅咖色的真丝衬衫,同色系的西装裤,头发挽在脑后,她正弯腰,把几件叠好的衣服放进一个不大的银色行李箱。
“外婆就是血糖有点高,医生建议住院观察两天,调一调。我怕万一有什么,回去看看才安心。”钰姐的声音带着南京口音,软软的,却很有条理,“你马上高三了,关键时期,就别跟着折腾了。在家好好复习。”
周也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在裤兜里,表情淡漠:“哦。”
钰姐拉上行李箱拉链,直起身,看着儿子:“这两天你去厂里食堂吃?或者,我给你请个阿姨来做饭?”
“不去食堂。难吃。不要阿姨。烦。”周也言简意赅,眉头微蹙。
钰姐叹了口气,走到儿子面前,帮他理了理有点歪的背心领口:“那……我跟你红梅姨说一声,你这两天去她店里吃?你不是总想去找英子玩吗?正好,跟英子一起复习功课。别老是跟王强混在一起,疯疯癫癫的,能学出什么好?”
周也听到“去店里吃”、“找英子”,插在裤兜里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脸上却还是那副死样子,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字。
钰姐看着儿子那强装镇定、眼底却泄露出一丝雀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伸手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瞧你那点出息!我可告诉你周也,考上大学怎么都行,考不上,我看你拿什么脸往人家跟前凑!”
周也耳朵尖微微泛红,偏过头,躲开妈妈的手,语气有点躁:“知道了!真啰嗦!更年期!”
钰姐被他气笑,摇摇头,不再说他。她把钱包拿出来,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周也:“家里的零钱在老地方。这些你拿着,计划着花。别乱买垃圾食品,记得按时吃饭……”
“妈!”周也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赶紧走吧!再啰嗦天都黑了!”
他嘴上嫌弃,却还是伸手接过妈妈手里的行李箱,拎着噔噔噔出门,放进那辆红色奥迪的后备箱。
钰姐上了车。周也站在车旁,双手依旧插在兜里,看着地面,声音闷闷的:“妈,你自己开车慢点。外婆有什么事,立刻打电话给我。”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妈妈,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认真:“我可以自己坐火车过去。我不是小孩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钰姐系安全带的手停了一下,心里软了一块。儿子长大了。“知道了。在家乖乖的。”她发动车子,摇下车窗,又补了一句,“等我回来。”
看着红色的车尾消失在街角,周也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他几乎是跳着转身上了楼。自由了!
周末的百货大楼,人来人往。空调冷气开得足,驱散了外面的燥热。
齐莉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牵着妞妞的手。十一二岁的年纪,继承了妈妈的大眼睛,穿着粉色的公主裙,王强跟在旁边,穿着印着夸张机器人图案的t恤和肥大的牛仔短裤,手里还拿着个刚买的甜筒,吃得满嘴都是。
王磊走在稍后一点,穿着polo衫和休闲裤,手里提着几个购物袋,目光偶尔扫过货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种全家出动的“温馨”场面,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婚姻这本书,翻到中年这一页,早没了风花雪月的插图,只剩下柴米油盐的目录,和一条条待付的账单。
“爸,你看这件衬衫怎么样?”王强拿起一件花里胡哨的衬衫在自己身上比划。
王磊瞥了一眼,皱眉:“什么审美?跟鹦鹉似的。”
齐莉在一旁淡淡开口:“孩子喜欢就试试。”
王强嘿嘿一笑,又把衬衫挂了回去。他其实也不是真喜欢,就是故意搞怪,想活跃一下这看似和谐、实则僵硬的气氛。
就在这时,曼丽挽着个小姐妹,从对面化妆品专柜晃了过来。她今天穿了条紧身的亮片吊带裙,踩着细高跟,脸上妆化得浓,年轻,带着点风尘气。
她一眼就看到了王磊一家四口。
曼丽脸上的笑瞬间冻住。
王磊不是说跟老婆感情不好吗?不是说在家像个冰窖吗?那眼前这是什么?她觉得自己不像个傻子,更像一件被试用过、随手扔回货架的商品。 一股被欺骗的火混着冰冷的绝望直冲头顶。
她甩开小姐妹的手,走到一边,掏出手机就拨王磊的号码。
王磊感觉到裤兜震动,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曼丽”两个字。他脸色微变,下意识看了一眼齐莉。
齐莉正低头给妞妞整理头发,似乎没注意。
王磊手指一动,按了拒接。他把手机塞回口袋,动作有点急。
他刚把手机塞回口袋,还没走出两步,那催命似的铃声又一次尖锐地响起。
王磊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深吸一口气,对齐莉说:“你们先看着,我出去接个电话,客户。”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齐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情绪,只淡淡“哦”了一声。
情人眼里出西施,老婆眼里出眼屎。日子过久了,深情变成习惯,爱人变成舍友。
王磊如蒙大赦,赶紧拿着手机快步走向楼梯间。
王强看着爸爸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妈妈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他第一次希望自己没那么聪明,有些真相,糊涂着反而能让日子继续过下去。
他狠狠咬了一大口甜筒,冰得他脑门疼,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那股又酸又涩的东西,连同那些他不想懂的真相,一起冻住、麻痹。
楼梯间里,王磊压低声音,带着怒气:“你干什么?我现在不方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