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口被她扯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洗得发黄的白背心。
胡老板手忙脚乱地把脸上的抹布扯下来,头发乱了,脸上还沾着油花,领口大开,样子狼狈不堪。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姐:“你……你……”
张姐一把抢回抹布,叉着腰,声音比他还响亮:“我什么我!胡老板,我都道歉了!谁让你站得离我那么近?我这拿着脏抹布呢,你往上凑什么凑?还想让我赔你衣服啊?行啊,先把上次你踹坏我们花盆的钱赔了!再把你这双贼眼珠子给我抠下来!”
“哈哈哈哈哈”
店里的客人看着胡老板满头油污、衣衫不整的滑稽样子,再听着张姐连珠炮似的骂声,爆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哄堂大笑。
红梅这才转过身,看着胡老板那副尊容,嘴角忍不住上扬,这次她没有立刻抿住,而是任由那点笑意在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嘲讽,然后才转身继续擦柜台,肩膀微微耸动。
胡老板在众人的嘲笑和张姐的怒视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捂着被扯坏的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只被拔了毛的公鸡,灰头土脸、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幸福面馆”。
周也正靠在沙发上看一本汽车杂志,王强在打游戏机,屏幕上的小人死得噼里啪啦。
“叮——咚——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不急不缓地响了两遍,打破了客厅里的嘈杂。
“我去开!”王强扔下游戏手柄,蹦起来冲向门口。
门一开,英子站在外面,背着光,马尾辫,白t恤牛仔裙。
“英子姐!你可算来了!”王强咋咋呼呼地把她拉进来。
周也放下杂志,姿势没变,只是掀了掀眼皮,看了英子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落在杂志上,仿佛那上面的汽车零件比英子好看一百倍。
“你们干嘛呢?真看书啊?”英子换了拖鞋走进来。
不然呢?”周也把杂志翻得哗哗响。
王强灌了一口冰镇汽水,凑过来:“英子姐,别理他,装模作样!咱们打游戏吧?也哥新买的《合金弹头》!”
三人很快闹成一团。打游戏时,王强和英子咋咋呼呼,周也虽然不说话,但操作精准,偶尔英子死了,他还会不动声色地帮她打过难关。
玩了一会儿,王强突然捂住肚子,脸色一变:“哎哟……不行了不行了……早上吃顶了,又喝凉的……我得去趟厕所!”他扔下游戏手柄,龇牙咧嘴地冲向卫生间。
客厅里只剩下英子和周也。游戏音乐还在响着,气氛却忽然微妙地安静下来。
英子伸手去拿茶几另一头的水杯,周也也正好倾身去捡掉在地上的杂志。两人的手臂碰到一起,皮肤相触的地方,像过了电一样,同时迅速弹开。
十七岁的喜欢,是欲盖弥彰的慌张。嘴上说着“别碰我”,心里却呐喊着“靠近点”。
英子感觉心跳漏了一拍,脸上有点热,假装低头整理裙摆。
周也捡起杂志,也没再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和刚才游戏时咋呼的样子不同,安静的英子,有种让他心慌的吸引力。
青春期的暧昧像夏天的痱子,捂不住,挠不得,痒在心里,红在脸上。
卫生间传来冲水声。王强揉着肚子走出来,一眼就看到沙发上两人之间那点不自然的距离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暧昧。他贼兮兮地咳嗽两声:“咳咳!我是不是……出来得不是时候啊?”
当电灯泡的最高境界,是把自己伪装成节能灯。
英子立刻抓起一个抱枕砸过去:“死强子!胡说什么!”
周也耳根泛红,恼羞成怒地瞪了王强一眼。
英子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子:“快中午了,我们去店里吃饭吧。”
王强一听到吃,立刻把刚才那点八卦抛到脑后:“好啊好啊!梅姨今天肯定做好吃的了!”
周也也站起来,状似随意地问:“那个家伙呢?”他没指名道姓。
王强接口:“军哥?肯定在图书馆干活呢呗。”
周也:“那我们吃完给他带?”
英子摇摇头:“等会儿我们一起去图书馆找他吧,看看他中午能不能跟我们一起走。”
“行,那现在就走。”周也拿起桌上的钥匙。
三人一起出了门,骑上自行车。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少年的衣衫被风鼓荡。
张军已经把摔乱的书架重新整理好,胳膊肘还隐隐作痛。他看到并肩走进来的英子、周也和王强,动作顿了一下。
周也看着他,没说话,眼神复杂。张军也看着他,嘴唇抿紧。
王强和英子对视一眼,英子走上前,站在两人中间,双手叉腰,故意板起脸:“喂!你们两个!这都多久了?还拉着个脸给谁看呢?”
她目光在周也和张军脸上扫过,带着严肃:“我告诉你们,谁也不许再跟谁吵架、打架!以前怎么说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又不想好了是不是?”
她盯着周也:“周也,道歉!”
又看向张军:“张军,你也道歉!”
周也和张军互相看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沉默了几秒。
“对不起。”周也的声音有点生硬。
“对不起。”张军的声音更低,带着涩意。
几乎是同时开口。
王强和英子都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张军看着他们三人并肩站在一起的样子,那画面熟悉又刺眼。这两个月,他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醒来却只有冰冷的孤独。
此刻,这份他渴望又害怕的温暖终于回来了,所有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他低下头,声音哽咽:“周也,对不起……英子,强子,对不起……我这个朋友……是不是太差劲了?我……我要是真不配做你们的朋友……你们就说,我……”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掉下来,砸在图书馆干净的地板上。不只是因为和周也的矛盾,还有上午的惊吓和委屈,长久以来生活的重压,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周也看着他颤抖的肩膀,心里那点别扭忽然就散了。他走上前,伸手,不太自然地拍了拍张军的背,动作有点僵硬,语气却缓和下来:“好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我也有错。”
王强也凑过来,一把搂住张军的脖子,另一只手勾住周也的肩膀,把三个人圈在一起:“就是!屁大点事!哭啥哭!走走走,吃饭去!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少年的恩怨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哭一场,打一架,或者仅仅是一个笨拙的拥抱,就能把心里的淤积冲个干净。因为他们的世界还小,装不下太久的仇恨。
英子看着勾肩搭背的三个少年,看着张军还在抽泣却不再抗拒的肩膀,看着周也脸上那点不自在的温和,看着王强没心没肺却无比真诚的笑容,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弯起嘴角,眼睛也湿润了。
四个人,四辆自行车,重新骑在了夏天的街道上。
十七岁的单车,前轮装着梦想,后轮载着友情,晃晃悠悠地,就骑过了整个青春。
风迎面吹来,带着柏油马路被晒热的气息和行道树绿荫的清凉。
“军哥!晚上去我家看《灌篮高手》碟片不?我爸新买的!”
“也哥!你骑慢点!我追不上了!”
“等这个月开工资了,我带你们去吃火锅”
“那我先请你们吃我妈做的炸酱面吧!”
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和头发,吹散了之前所有的隔阂与阴霾。
青春是场霍乱,友情是唯一的方舟。我们挤在这条小小的船上,风雨同舟,以为这样就能驶过人生的所有急流。
生活的真相往往粗糙,它裹挟着英子那份过早来临的懂事、红梅在灶台前的叹息、张姐与命运撕扯的泼辣、常松在海上漂泊的牵挂、张军用汗水浸透的自尊、周也空荡大房子里的回响,还有王强笑容底下小心翼翼的脆弱。
可总有些时刻,比如现在,风穿过胸膛,朋友就在身旁,让人错觉那些艰难都可以被甩在身后。
车轮碾过被晒软的柏油路,空气里浮动着花草的甜香。这条熟悉的路,他们一起走过无数遍,往后还要走更多遍。
到了“幸福面馆”门口,张姐正端着盆水出来倒,一眼看见这四人,立刻咋呼起来:“哎呦我的妈呀!这四个貔貅又组团来吃饭了!我的老天爷,我这刚歇口气!”
红梅闻声撩开门帘走出来。正午的阳光有点晃眼,她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看着女儿和三个少年。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看着这些在她眼皮底下一点点抽条长大的孩子,看着他们身上那股压不垮的、鲜活的劲儿。
日子是什么?日子就是由这些瞬间串起来的——是厨房的油烟,是爱人的远航,是邻里的刁难,是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但也是眼前这群吵吵闹闹的少年,是他们毫无保留的笑容,是这间小小的、亮着灯的面馆。它不完美,却足够真实;不轻松,却让人愿意为之拼命。
“都杵在门口干什么?”红梅终于开口,声音带着被油烟浸润的微哑,却异常柔和,“面都快坨了。”
她转身掀开门帘,率先走进那片熟悉的光影里。四个少年互相推搡着跟了进去,把夏天的喧嚣和十七岁的心事,一并关在了门后。
夏天才刚刚开始。往后还有更长的路,更晒的日头。
但那又怎样呢?
风会记得白t恤扬起的衣角,柏油路会记得单车驶过的痕迹。张军的自尊、周也的骄傲、王强的憨直、英子的要强,都在这个晌午揉成了一团,再也分不开谁是谁的。
这世上最好的日子,不是大富大贵,
而是我们在一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