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两人剑拔弩张,就要动手,王强吓得赶紧扔下鸡腿站起来拉架:“别别别!军哥!也哥!冷静!冷静点!都是兄弟!有话好说!”
少年人的怒火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淋湿的人总要感冒几天。
张军猛地挥开周也的手,眼眶通红,“你们懂什么?你们什么都有,当然可以装好人!”
贫穷是种内伤,看不见淤青,却总在阴雨天发作。他嫉妒的不是他们碗里的肉,是那份不必为五斗米折腰的底气。
这一挥力道不小,周也被推得后退半步,撞在餐桌上,碗碟哐当作响。周围吃饭的同学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投过来。
周也站稳身子,眼神彻底冷了。他不再说话,直接一拳就朝张军脸上招呼过去。
“也哥别!”王强吓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就扑上去抱住周也的腰。
这一抱让周也的拳头偏了方向,擦着张军的脸颊过去。张军也被激起了火气,反手就要还击。
就在张军的拳头即将落到周也身上时,周也的目光无意间瞥见了站在一旁、眼圈通红、吓得不知所措的英子。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慌和泪水。
真正在乎一个人,连愤怒都要看她的脸色。她的眼泪是最高级的灭火器。就这么一瞬间的分神,周也硬生生收住了已经到嘴边的狠话,甚至没有完全躲开张军的拳头,任由那一拳擦过他的肩膀。
“都他妈给我住手!”王强趁着这个空隙,用尽吃奶的力气把两人分开。他站在中间,急得满头大汗,脚下的鞋带不知何时散了也浑然不觉。
“别打了!求你们了!”英子带着哭腔喊道。
王强一边一个死死拽着两人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劝:“都是兄弟,有什么话不能……”
他话没说完,脚下被那该死的鞋带一绊——
“哎哟喂!”
王强胖乎乎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像个被踢翻的保龄球,结结实实地向后坐去,精准地压翻了身后桌边的一个空凳子。
“哐当——!”
巨响在突然安静的食堂里格外刺耳。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军和周也同时停下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地,都伸手去拉那个四脚朝天、龇牙咧嘴的王强。
英子也顾不上哭了,赶紧和他俩一起去扶他。
“强子,你没事吧?”英子带着哭腔问,手忙脚乱地帮他拍背后的灰。
王强龇牙咧嘴地被扶起来,揉着摔成八瓣的屁股,嘴上还在耍宝:“没、没事!屁股肉厚,缓冲效果好!就是……就是有点影响我英俊潇洒的形象……”
一场冲突,就这样被王强这一摔,滑稽地化解了。四个人重新坐下,气氛有些沉闷地吃着饭。
这时,班主任李老师找了过来:“英子,你妈妈在校门口等你呢,说有急事,让你赶紧去。”
英子心里一紧,赶紧把餐盘里没动过的饭菜拨了一大半给张军,又把剩下的拨给王强:“你们……不许再吵架了!听到没有?尤其是你,周也!” 她看向周也,眼神里带着一丝依赖和叮嘱。
周也看着她红红的眼圈,心里一软,点了点头。她带着哭腔的叮嘱,比任何狠话都有效,瞬间捆住了他所有想炸开的毛刺。
英子这才匆匆的走了。
英子一走,王强立刻活跃气氛,指着餐盘:“看看!看看!还是英子姐疼咱们!自己都没吃几口,全给咱了!快吃快吃!别浪费了英子姐的心意!”
张军盯着碗里英子拨过来的饭菜,像盯着自己刚刚那场失控的罪证。每一粒米都映出他的狼狈。
英子跑到校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常松那辆桑塔纳,以及车旁脸色凝重的红梅和……眼睛红肿、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的常松。
“妈,常叔,怎么了?”英子气喘吁吁地问,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红梅拉开车门,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疲惫:“英子,赶紧上车,我们得立刻回趟寿县老家。你……爷爷就是你常叔的大伯,病得很重,恐怕……就这两天了。”
寿县?大伯?
英子心里一沉。
那个弥漫着陈旧气味的农家院子。还有那个躺在床上、面容枯槁的常爷爷,以及他身边那个总是用挑剔眼神打量妈妈、说话阴阳怪气的堂姑常莹!
现在又要回去?去看那些并不真心欢迎他们的人?去面对那些藏在“亲戚”名分下的算计和冷眼?
为什么非要回去?那个家,那个爷爷和姑姑,什么时候真心把妈妈和我当成一家人了?他们只会让常叔为难,让妈妈受委屈!我不想去,一点都不想!
她抿紧了嘴唇,那句“我不想去”几乎要冲口而出。
英子看着这个总是笑呵呵的汉子此刻缩在驾驶座上的背影。
透过车窗,她看见他抬手抹脸的间隙,眼角深刻的皱纹里,蓄满了窗外晃眼的光,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 那么宽厚的背,现在看着却有点发抖。
英子心里那点不情愿和怨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一下,泄了大半。
她忽然想起,这个被她默默在心里叫了多年“常叔”的男人,是如何笨拙地学着给她做早饭,是如何在她生病时彻夜守在床边,是如何用他那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实的后背,为她挡住了多少风雨。他不是她的生父,却给了她超越血缘的守护。
现在,他的“根”要断了,他在哭。
人世间所有的成熟,都是从咽下第一句“我不愿意”开始的。它无关年龄,只关乎你愿意为所爱之人,将自我的边界后退多少。
他是常叔啊……是那个会因为我一句“想吃糖葫芦”就跑遍半个县城的常叔,是那个在我妈被欺负时毫不犹豫挡在前面的常叔。他现在很难过。那些讨厌的人……是挺讨厌的。可是,常叔更重要。
她深吸一口气,把喉咙里所有不想去、不愿意的话,全都用力地、艰难地咽了回去。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顺从地钻进了车后座。
车里没人说话。常松的背挺得直直的。红梅望着前方空荡荡的马路,嘴唇抿得很紧。
英子看着常叔的后脑勺,看着他通红的耳朵根。她往前倾了倾身子,伸出手,轻轻放在他攥紧方向盘的手上。
她的手很小,盖不住那只粗糙的大手,只是轻轻搭在上面。
常松的背猛地一僵,方向盘晃了一下。
英子没缩回手,就那么放着。过了几秒,她才慢慢坐回去,看着窗外说:
“常叔,开慢点。”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少女的软。
常松没回头。
他盯着前面的路,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过了很久,才很低地应了一声:
“嗯。”
那声音又哑又沉,像从很深的地方挤出来的。
红梅从后视镜里看着女儿。看着女儿明明自己也不情愿,却还是选择了安慰。她转过头看向窗外,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车子发动,驶离县城,向着寿县的方向开去。
车窗外,是2000年五月生机勃勃的田野,绿意盎然。车内,却弥漫着无声的悲伤和对生命无常的敬畏。
幸福面馆的招牌在阳光下闪着光,它见证过欺辱,也收获过温情。教室里的课本翻过一页又一页,藏着梦想,也藏着说不出口的心事。
车轮滚滚,驶向一个已知的离别。
而留在原地的,是张姐的醋意与仗义,是张军脸上的淤青和心里的刺,是周也未曾说出口的关切,是王强摔疼的屁股和永远乐观的心。
人生的路,从来不是单一的奔赴。它是一道岔路口,一边通向生命必然的凋零,一边蔓延着青春倔强的生长。
他们被血缘召唤,去完成一场沉重的告别;也被友情羁绊,在彼此的刺伤与取暖中,练习着如何长大。
命运有时就像这趟旅程,明知前方是悲伤的终点,我们却必须前往。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在那终点站着的,是给了我们起点的人。
而生活的全部智慧,无非是两件事:在至亲的黄昏里,学会握紧;在自己的风雨中,学会放手。
告别,是为了更好地记住。
成长,是为了更稳地承担。
而爱,是这一切无声的答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