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府试考场设在旧儒学的明伦堂,三十间考房沿廊而列,每间门上贴着考生姓名,像一块块悬在檐下的木牌。贾宝玉分到的考房在西廊第三间,推门时一股樟木味扑面而来——那是书箱和旧卷纸混在一起的气息。他放下行囊,见桌角刻着几行小字,是往届考生留下的:“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字迹已被摩挲得发亮。
“贾公子,笔墨都给您备齐了。”号军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把砚台、墨锭和三支不同粗细的狼毫放在桌上,又指了指墙角的炭盆,“夜里冷,这炭您尽管用,别冻着了。”
贾宝玉谢过号军,从书箱里取出黛玉昨夜塞给他的手炉,里面装着新烧的银丝炭,揣在怀里暖乎乎的。他铺开试卷,见首题是“论州县吏治之弊与革新”,次题考《诗经》义,三题是策论“淮河赈灾策”。心下稍定——前两题他在林姑父的笔记里见过类似论述,第三题恰好是上月和黛玉在潇湘馆讨论过的。
磨墨时,他想起昨夜黛玉帮他整理资料的模样。她坐在窗边,手里捏着支银簪,把卷纸翻得沙沙响,忽然抬头说:“你看这段‘范仲淹治苏州’,他不是直接发粮,而是修水利、建官仓,让灾民有活干、有盼头,这法子比单纯赈灾高明多了。”当时月光落在她睫毛上,像落了层霜,他竟看呆了,被她用簪子敲了下手背才回过神。
“咚——”远处传来梆子声,午时已到,考房里的寂静被打破,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此起彼伏。贾宝玉深吸口气,提笔蘸墨,在“州县吏治之弊”题下写道:“吏治之弊,首在‘虚’——官出数字,数字出官,百姓疾苦藏于报表之下;次在‘贪’——胥吏借收税之名勒索,一两耗羡竟征三钱,民何以堪?”
写到“耗羡”二字,他想起去年随贾政去乡下查田亩时的见闻。有个老农蹲在田埂上哭,说一亩地收了三斗粮,胥吏却要他缴两斗“耗羡”,否则就拿他的耕牛抵账。当时他气得想发作,被贾政拉住,说“官场规矩如此,贸然冲撞只会引火烧身”。如今想来,这“规矩”才是最该破的。
正写得入神,忽闻隔壁考房传来咳嗽声,一阵接一阵,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贾宝玉皱了皱眉,听号军说过,隔壁是个叫柳砚的寒门书生,家里穷,冬天连件厚棉袄都没有,考前还在街角给人抄书筹路费。他犹豫了下,从书箱里取出黛玉给的薄荷糖,用帕子包了,对门外喊:“号军老伯,能帮我把这个给隔壁柳公子吗?润润喉。”
号军应了声,没多久隔壁的咳嗽声果然轻了些。贾宝玉心里松快了些,继续往下写:“革新之法,当学‘海瑞巡盐’——先查旧账,将十年耗羡明细张榜公示,让百姓监督;再定新规,耗羡不得过一分,多收者斩。如此,吏不敢贪,民方敢言。”
写到傍晚,第一题刚收尾,肚子就咕咕叫了。他打开黛玉准备的食盒,里面是两个菜包,还有一小碟酱菜。菜包是荠菜馅的,是他爱吃的,想必是她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咬了一口,温热的馅汁烫得舌尖发麻,心里却暖烘烘的——上次随口说过“荠菜馅最鲜”,她竟记在了心上。
夜幕降临时,考房点起了油灯,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第二题《诗经》义考的是“七月流火”,他想起黛玉曾说“‘流火’是火星西沉,不是天气热,好多注疏都解错了”,便引了《尔雅》《左传》来佐证,写得格外顺。
三更时分,寒气浸骨。贾宝玉把炭盆往桌边挪了挪,手还是冻得发僵。他呵了口气,搓了搓手,开始写策论“淮河赈灾策”。开篇便写道:“臣闻治水如治吏,堵不如疏。淮河之灾,非独天灾,亦人祸也——堤坝年久失修,是‘懒’;赈灾粮被克扣,是‘贪’;灾民流离失所,是‘冷’。”
写到“修堤坝”,他想起黛玉说的“以工代赈”,笔尖一顿,添道:“可仿汉代‘白渠’之法,按人发粮,按工计酬。壮丁修堤,每日发粮二斤;妇人缝补,每日发粮一斤。既解饥寒,又固堤坝,一举两得。”
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有谁在哭。贾宝玉抬头望了眼,见对面考房的灯还亮着,想必柳砚也在赶卷。他忽然想起柳砚白天说过,他家乡就在淮河岸边,去年洪水冲垮了他家的茅屋,母亲至今还在逃难。心里一动,又添了段:“灾后当建‘灾民坊’,让流离者有屋住、有田种。可令富户捐粮,捐十石者免半年税;令书生讲学,教灾民子弟识字,三年后这些孩子便是知礼的百姓。”
写到这里,砚台里的墨都冻上了层薄冰。贾宝玉呵开冰碴,蘸了墨继续写,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才把最后一个字写完。他放下笔,手指僵硬得弯不回来,手腕上全是压出的红痕。
号军来收卷时,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件黛玉绣的披风——上面绣着两枝翠竹,针脚细密。老者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收了卷,又往炭盆里添了块炭。
不知过了多久,贾宝玉被一阵笑声吵醒,是柳砚在门外喊他:“贾兄,醒了吗?我娘托人捎了些炒花生,给你尝尝!”
他揉了揉眼睛,推门出去,见柳砚手里捧着个纸包,脸上冻得通红,眼里却亮得很。“贾兄的策论写得一定好,我昨晚听见你翻书声到后半夜。”柳砚把花生塞给他,“那薄荷糖真管用,谢了。”
贾宝玉剥开颗花生,脆生生的,带着点咸香。他望着东边升起的太阳,忽然想起黛玉说过的话:“策论不是写给考官看的,是写给百姓看的。”心里豁然开朗——这场府试,考的哪里是笔墨,分明是一颗能不能装下天下的心。
回到府里,刚进门就见黛玉站在廊下等他,手里牵着只雪白的波斯猫,是他上次说“看着像团雪球”的那只。“回来了?”她迎上来,接过他的书箱,“累坏了吧?我让厨房炖了参汤。”
“不累。”贾宝玉握住她的手,见她指尖冰凉,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策论写得顺,多亏你上次说的‘以工代赈’。”
黛玉笑了,眼里像落了星光:“那是你自己写得好。对了,柳公子的事,我让管家给他送了件棉袄,冬天快到了。”
“你都知道了?”
“号军老伯说的。”她仰头看他,睫毛在晨光里投下淡淡的影,“你做得对,读书人情分,就该这样。”
贾宝玉望着她,忽然觉得这场府试考得值。那些在油灯下写就的策论,那些为灾民设想的法子,那些和她一起琢磨的字句,都不是虚的——它们会变成堤坝上的夯土,变成灾民手里的粮食,变成寒门学子身上的棉袄,变成这人间实实在在的暖。
考房里的油灯还亮着,照在“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刻字上,像是在说:这寒窗苦读,从来都不是为了金榜题名,而是为了有一天,能用这笔墨,为这天下添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