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灯,比往日亮得更早。寅时刚过,宝玉已坐在书案前,手里攥着块冻得发硬的馒头——这是他昨夜特意让茗烟留的,怕今早赶不及用早膳。考篮就放在脚边,里面的笔墨纸砚按府试章程摆得整整齐齐:端砚里磨好的墨凝结着一层薄冰,他呵了口热气搓搓手,才敢握住那支紫毫笔,笔尖在草稿纸上轻点,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像极了窗外寒星的影子。
“爷,真不再睡半个时辰?”茗烟蹲在炭盆边添炭,火星子溅到青砖上,噼啪响着熄灭,“离卯时入场还有一个时辰呢。”
宝玉摇摇头,指尖划过案上的《府试策论精选》,书页边缘被翻得卷起,凡涉及“民生”“吏治”的条目都用朱笔圈注,旁边密密麻麻写着批注。最显眼的是那篇《论漕运利弊》,他用红笔在“江南漕工月钱不足三百文”这句下画了三道线,旁注:“可结合去年淮安府灾荒案例,说明‘苛待劳工则漕运滞’。”
这是他熬了三夜的成果。头一夜对着林姑父留下的《江南漕运志》抄数据,二更时趴在书案上睡着了,醒来时砚台里的墨都结了冰;第二夜去码头找老漕工打听,被寒风灌得咳嗽了半宿,回来连夜整理成笔记;昨夜总算理清了思路,却又对着“如何平衡朝廷拨款与民间疾苦”这个问题卡了壳,直到听见晨钟响才灵光一闪——不如用“分阶段拨款”的法子,春耕时多拨粮款安抚农户,秋收后再收漕粮抵税,既不违祖制,又能解燃眉。
“把那卷《淮安府灾荒档案》递给我。”宝玉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茗烟赶紧从书堆里翻出那卷泛黄的档案,上面还沾着他昨日不小心蹭上的墨渍。宝玉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乾隆三年,淮安府漕工罢工三日,粮船滞于瓜洲渡”一行字,在草稿纸上快速写下:“民心如舟,漕运如水,舟漏而水涌,水逆则舟覆。”
正写着,窗纸忽然被轻轻叩了三下。宝玉抬头,看见黛玉披着件月白披风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食盒。他赶紧起身开门,寒气瞬间涌进来,带着她身上的冷香。
“我听茗烟说你又没睡好。”黛玉把食盒放在案上,打开时冒出热气——里面是碗润肺梨汤,还卧着两颗红枣。“紫鹃说晨起喝这个能润嗓子,你一会儿进考场前喝了。”她的指尖在盒沿上轻轻摩挲,目光扫过那些摊开的书卷,落在他眼下的青黑处时,睫毛颤了颤,“策论……想明白了?”
“差不多了。”宝玉舀了勺梨汤,甜香混着药香滑入喉咙,暖得他心口发颤,“昨日去码头,听张老漕工说,他们最盼的不是涨工钱,是能让孩子开春去私塾念书。我想在策论里加段‘漕工子女劝学令’,就用林姑父当年在扬州推行的法子,官府补贴学费,漕帮出场地,你觉得可行?”
黛玉拿起他的草稿看了看,在“分阶段拨款”那条旁添了句:“可仿‘常平仓’之制,丰年储粮,荒年放赈,漕粮亦当如此。”她的字迹清瘦,落在他的狂草旁,竟有种奇妙的和谐。“还有,”她抬头时眼里带着笑意,“你那‘民心如舟’的比喻很好,比前日那句‘漕运乃国之血脉’更贴实际。”
宝玉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想起昨夜她派人送来的暖手炉——此刻正焐在他怀里,炉壁上刻的“学海”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他想说些什么,却见黛玉已拢了拢披风:“我回去了,你快准备吧。”走到门口时,她又停下,回头轻声道,“别慌,就当是在藕香榭做诗,考官们……不过是些听得懂道理的长辈。”
这话竟和他昨日想的一模一样。宝玉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低头看了看那碗梨汤,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卯时三刻,贡院外已排起长队。宝玉穿着件半旧的蓝色襕衫,混在考生里并不起眼,手里却紧紧攥着黛玉写的那张字条——上面只有“心正笔正”四个字。轮到他进场时,兵丁搜查得格外严,手指划过考篮里的《论语》时顿了顿,宝玉坦然道:“圣人之言,不敢不携。”兵丁哼了声,把书扔回考篮,挥手让他进去。
号房比想象中狭小,仅容一桌一椅一榻,墙壁上布满前人刻的字,有“某年某科李四在此中举”,也有“天道不公”的愤懑。宝玉用袖子擦了擦桌面,发现角落里刻着行极小的字:“乾隆元年,余在此写策论,忽闻母丧,泣血而返。”他指尖抚过那些刻痕,忽然想起林姑父临终前的嘱托,深吸一口气坐下。
辰时整,监考官的梆子声刺破寂静,试卷被层层传进来。宝玉先核对了页码,再用镇纸压好,才缓缓展开。策论题是“论漕运与民生”,果然在他预料之中。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闭上眼睛回想黛玉的话,回想张老漕工皲裂的手,回想码头边那些冻得缩成一团的孩子——笔尖落在纸上时,竟没有丝毫颤抖。
“臣闻,漕运者,非独运粮也,运民心也……”
墨汁在宣纸上流淌,把那些熬夜记下的数据、码头听来的故事、黛玉添的批注,一点点织成篇策论。写到“漕工子女劝学令”时,他忽然想起黛玉披风上的流苏,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点,便加了句“教化如灯,一盏照一户,百盏照一村,千盏则照江河”;写到“分阶段拨款”时,指尖触到怀里的暖手炉,又添了“治漕如熬汤,急则溢,缓则凉,火候全在人心”。
日头爬到中天时,他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抬头看向狭小的窗棂,阳光正好落在“心正笔正”那四个字上,字条边角被风吹得轻轻颤动,像只欲飞的蝶。宝玉忽然笑了——原来所谓科举,考的从来不是死记硬背的典章,而是能不能把书里的道理,变成暖人心的法子。
收卷的梆子声响起时,他看着卷面那行收尾的字,忽然觉得这三个月的熬煎都值了:
“漕运通,则天下安;民心顺,则漕运畅。”
走出贡院时,暮色已漫了上来。茗烟在人群里踮着脚招手,手里还捧着那件厚披风。宝玉走过去,听见他絮絮叨叨地说:“林姑娘让我在这儿等着,说你出来肯定冷。还有,她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宝玉裹紧披风,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她说,‘看你进去时的步子,就知道你定能写好’。”
晚风掠过街角的老槐树,落了他满身碎影。宝玉摸了摸怀里的暖手炉,忽然想起今早黛玉转身时,披风下摆扫过廊下的红梅,落了两瓣在他的书案上。他赶紧从袖袋里掏出那两瓣花,花瓣已经干了,却还留着淡淡的香。
“走,回府。”他把花瓣小心翼翼夹进《论语》里,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回去告诉林姑娘,我没慌。”
茗烟跟在后面,看着自家爷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西跨院的灯,好像比往日都亮堂了些——亮得能照见那些埋在书卷里的辛苦,也照见藏在梨汤里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