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烛火已燃到了第三根。贾宝玉呵了呵冻得发僵的手指,将砚台往炭盆边又挪了半寸——方才研到一半的墨又冻住了,墨锭在砚面上划出细碎的冰碴,发出“咯吱”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索性解开棉袍领口,俯身凑近炭盆,让热气顺着衣襟往上爬,直到冻得发麻的指尖有了些知觉,才重新握住墨锭,借着微弱的暖意研磨。
案上摊着的《近科府试策论汇编》已被翻得卷了边,每页天头地脚都写满了朱笔批注。贾宝玉正对着去年府试的一篇佳作凝神细看,那篇《论漕运利弊》以“南粮北运”为切入点,不仅引了《史记·河渠书》里的漕运典故,还附了“运河水位与运粮效率对照表”,连押运兵士的口粮消耗都算得一清二楚。他忽然想起柳砚昨日送来的信,信里说今年府试的主考李大人曾在工部任职三年,最看重“实务细节”,便取过红笔,在“对照表”旁画了个醒目的圈,又在页边写:“此处可仿——论策需有‘数据支撑’,空言‘利弊’不如列‘具体损耗’。”
窗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纸上,像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贾宝玉抬头,见窗棂上映出个纤细的影子,手里还提着个食盒,便知道是黛玉来了。他起身开门时,一股清冽的梅香顺着门缝钻进来,混着雪气,竟压过了书房里的墨味。
“我听紫鹃说你又熬到这时候,”黛玉走进来,斗篷的毛边沾了层薄雪,像落了片揉碎的云,“想着你许是饿了,让小厨房热了些东西。”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碟松子糕,一碟杏仁酪,都是他爱吃的。黛玉把杏仁酪往炭盆边推了推,指尖轻轻点过案上的策论,“这篇《论漕运利弊》我昨日也看过,李大人在工部时,最恨‘纸上谈兵’,你看这里——”她指着“运河淤塞治理”一段,“作者只说‘需清淤’,却没写‘清淤的工期、人力成本’,若是补上这些,怕是能再高一个名次。”
贾宝玉拍了下额头,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个!前几日柳砚寄来的《江南漕运志》里,就记着苏州段运河的清淤数据,说‘每里河道需民夫三十人,耗时五日,耗银二十两’,我这就抄下来!”他转身去翻书箱,翻出那本蓝布封皮的册子时,指缝里带起的风让烛火晃了晃,映得黛玉鬓角的碎发都染上了暖黄。
黛玉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抄录数据,忽然笑了:“瞧你急的,像个要抢糖吃的孩子。”她拿起案上的茶壶,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先润润喉,我带了新沏的六安茶,比你这隔夜茶好喝。”茶盏里的热气氤氲了视线,贾宝玉看着她低头整理散落的书册,忽然想起刚穿来时,自己还对着《论语》里的“礼”字发愁,是她一句句讲解“见长辈要垂首,遇平辈需拱手”,连作揖时袖子该垂到哪里都细细教过。
“对了,”黛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小本子,“这是我整理的‘经义易错点’,你看看有没有漏的。”本子上记着“《大学》‘格物致知’的‘格’,朱注与王注的区别”“《中庸》‘致中和’在科举中的常见曲解”,甚至连“考官最爱考的冷门章句”都标了红——比如《尚书·洪范》里“五福六极”的具体所指,去年就有考生因记混了“考终命”与“寿”的顺序而落榜。
贾宝玉翻到最后一页,忽然停住了。那页纸上画着个小小的梅花记号,旁边写着“李大人诗稿中‘农桑’二字出现十七次,策论若提‘民生’,可多引农桑实例”。他抬头时,正对上黛玉的目光,她耳尖微微发红,轻声道:“是柳砚托人打听来的,说李大人年轻时在江南做过知县,写过不少劝农诗。”
“你竟连这个都替我想到了。”贾宝玉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摩挲着那个梅花记号,忽然觉得这寒夜里的书房比哪里都暖。他从书箱底层翻出个布包,里面是块暖玉,前些天特意让琢玉匠人刻了“平安”二字:“前几日路过玉石铺,见这玉成色不错,想着府试在即,给你讨个吉利。”
黛玉接过暖玉时,指尖微微颤抖,玉的温润透过指尖漫上来,像有股暖流钻进心里。她忽然想起昨日王夫人派人来潇湘馆,说“宝玉备考辛苦,让黛玉少去打扰”,当时她只淡淡应了,转身却让紫鹃去打听李大人的喜好。此刻看着案上密密麻麻的批注,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觉得那些闲言碎语都像窗外的雪,落下来也留不住。
“说起来,”贾宝玉忽然指着《策论汇编》里的一篇《论吏治》,“你看这考生写‘考核官员需查实绩’,却没说‘如何查’。我想着,不如借鉴林姑父当年巡盐的法子——”他翻出林如海的笔记,指着“盐引核查流程”一段,“先查账本,再核实物,最后访民情,三管齐下,才能避免官员虚报功绩。”
黛玉凑近看时,发丝不经意间扫过他的手背,像羽毛轻轻搔过。她指着笔记里的“访民情”一条:“去年江南巡抚就是靠这个法子,查出了苏州知府瞒报灾情的事。你若在策论里写上这个案例,比光说‘需访民情’更有说服力。”
雪下得紧了,把窗纸映得发白。贾宝玉重新坐下,将黛玉带来的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尝尝?这松子糕是你爱吃的,我让厨房少放了糖。”黛玉拿起一块,入口时尝到淡淡的松子香,忽然想起去年此时,他也是这样坐在灯下,对着《诗经》发愁,说“关关雎鸠到底是喻君臣还是喻男女”,如今却能头头是道地分析“漕运损耗”,连眉峰间的稚气都淡了些。
“对了,”贾宝玉忽然想起件事,从书堆里抽出本《算学启蒙》,“府试策论里若要算‘赋税增减’,得用精确的数字才显专业。你看这道题——‘亩产增两石,十万亩可多收多少税’,我用‘衰分术’算的是‘每亩税银三钱,十万亩增税六千两’,对吗?”
黛玉接过书,看着上面的算式笑出声:“你这算法倒是新奇,把‘今有术’和‘衰分术’混着用了。不过……”她拿起笔改了两个数字,“这里该用‘连比例’,十万亩是十万亩,但若有三成是贫瘠地,实际增产该打个七折,这样算才更准。”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娟秀的字迹,像初春刚抽条的柳丝。
烛火渐渐沉了下去,炭盆里的火却越烧越旺。贾宝玉看着黛玉低头改算式的侧脸,忽然觉得所谓“科举之路”,哪里是孤军奋战?分明是有人陪你磨墨,有人为你查典,有人在寒夜里提着食盒走来,把考官的喜好记得比你自己还清楚。他重新握住笔,在策论草稿上写下新的标题:《论实务之要,在知易行难》,笔尖划过纸面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露出半轮残月,把影子拉得很长。黛玉起身要回潇湘馆时,贾宝玉忽然从案上拿起个东西塞给她——是个绣着梅枝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陈皮,是他听大夫说“陈皮能润肺”,特意晒了给她的。“府试前别总熬夜,”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若病了,我写策论时会分心的。”
黛玉握着香囊,指尖传来陈皮的清香,忽然觉得眼眶发烫。她转身出门时,听见身后传来翻书声,还有炭盆里火星“噼啪”的轻响,像有人在为她哼一首温柔的歌。回潇湘馆的路上,紫鹃见她手里的暖玉和香囊,忍不住笑道:“姑娘这一路嘴角就没下来过,宝二爷这次怕是真能中榜首呢。”黛玉没说话,只是把暖玉贴在胸口,那里藏着比炭火更暖的东西。
西跨院的灯亮到了天明。贾宝玉看着窗外泛起鱼肚白,伸手摸了摸砚台——墨终于不再结冰了。他翻开新的一页纸,提笔写下“漕运治理三策”,每一个字都浸着炭盆的暖,和那抹淡淡的梅香。他知道,这场府试难不倒他,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那盏灯下,有他的笔,她的墨,还有两个人共同期盼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