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已透出微光。贾宝玉披着件厚棉袍,伏在案前,指尖的狼毫笔在宣纸上沙沙游走。案上堆叠的书册比昨日又高了半尺,最顶上的《大明会典》被翻到“农桑”篇,书页边缘写满了朱笔批注,连页眉的空白处都挤着小字——“洪武二十六年令:凡农户有田五亩至十亩者,须种桑、麻、木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此条可引用于‘清河桑蚕改良’策论”。
他忽然停笔,抓起案边的《清河风物志》,快速翻到“物产”卷,指尖点在“桑苗易染黄病,十年前曾绝收三成”这句上,眉头微蹙。旁边堆着的几张桑农证词,是柳砚昨日刚从清河带回的,其中一张写着:“去年新苗下种时,洒了石灰水,倒比往年少死了些——东河村桑农李老三”。贾宝玉拿起笔,在证词旁批注:“石灰水防病害,成本低且易获取,可在策论中补充‘官府统一采购石灰,按户分发’的具体措施”。
“二爷,该用早膳了。”袭人轻手轻脚走进来,见他眼下的青黑又重了些,心疼地递过一碗热粥,“这是林姑娘让人送来的‘莲子百合粥’,说能安神,您快趁热喝。”
贾宝玉接过粥碗,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抬头看向窗外,潇湘馆的方向还黑着,心里却清楚,黛玉定是又起早帮他整理素材了。昨日她送来的“清河桑蚕图谱”上,还细心标注着“春蚕三眠期需增温,可用稻草帘覆盖蚕匾”,连稻草帘的编织方法都画了简图。
“把粥放着吧,我改完这节就喝。”他匆匆扒了两口,目光又落回策论草稿上。这篇《清河农桑改良策》已改到第七稿,从最初的“泛谈利民”到如今的“条分缕析”,每一个论点后都跟着具体案例和数字——“每亩桑田增种三株新苗,可多收蚕茧十二斤,按市价每斤五文算,户均年增收一百八十文”,这些数字是他和柳砚对着清河农户的账本,一笔笔算出来的,精确到“每斤蚕茧晾晒需两个时辰”。
晨光渐亮,书房门被轻轻推开,黛玉披着晨露走进来,手里捧着个蓝布包。“这是父亲当年在江南任上收集的‘桑苗培育法’,里面提到用‘嫁接法’改良桑苗,能抗黄病。”她将布包放在案上,见贾宝玉盯着“成本核算”那页出神,轻声道,“我算过了,每亩嫁接费需八文,比补种新苗节省三文,且成活率高五成。”
贾宝玉翻开布包,里面是本泛黄的手札,字迹清隽,果然记着“取鲁桑枝嫁接到本地桑苗上,三年可成,抗逆性强”。他抬头时,正对上黛玉带着倦意的眼,才发现她眼下也有淡淡的青影。“你又熬夜了?”
黛玉避开他的目光,拿起策论草稿翻看:“这处‘官府督造’的措辞可以再软些,比如改成‘由乡老牵头,官府协助’,乡绅们更易接受。”她指着“石灰采购”那条,“清河有石灰石矿,可让矿主按成本价供应,官府记其‘善举’,年底给块‘便民匾’,比强征更有效。”
贾宝玉看着她添在页边的小字,忽然想起前日柳砚说的“林姑娘懂官场里的‘软手段’”,此刻才算明白——她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不屑用在虚与委蛇上。他抓起笔,把“督造”改成“协助”,又添了句“矿主捐石灰百斤以上者,准入乡贤祠”,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全,我总想着‘官府出面最稳妥’,倒忘了乡绅好面子这层。”
黛玉的脸颊泛起薄红,转身去倒茶,目光扫过案上的粥碗,见只动了两口,便端起来放在他手边:“粥要趁热喝,凉了伤胃。你这几日睡得太少,府试还没到,身子先垮了怎么办?”
“这就喝,这就喝。”贾宝玉端起粥碗,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堆里翻出张纸,“你看,这是柳砚查的‘清河历年春寒日期’,我打算在策论里加句‘桑苗移栽需避开三月寒潮,可提前七日搭建防风障’,你觉得如何?”
纸上用红笔圈着近十年的寒潮日期,最早在三月初三,最晚在三月二十,旁边还画着防风障的样式——用竹竿夹着芦苇席,高一丈,每三丈设一个。黛玉接过纸,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轻声道:“连防风障的间距都算好了?你这哪是写策论,倒像在编一本《农桑须知》。”
“要让考官觉得我是真懂农事,不是空谈。”贾宝玉喝完粥,把碗递还给袭人,又拿起笔,“对了,我还想加段‘蚕农互助社’的构想——十户一组,共用蚕室和缫丝机,能省三成柴火钱。”他边说边画简图,“你看,这样排列蚕室,通风更好,还能集中防疫。”
黛玉看着他笔下整齐的蚕室分布图,忽然笑道:“周大人说过,好的策论要‘像账本一样清楚,像诗一样动人’。你这篇,快赶上账本了,就是少了点‘动人’的意思。”
贾宝玉一愣:“账本?”
“你看这结尾,全是数字和措施,太硬了。”黛玉拿起笔,在草稿末尾添了句,“愿清河桑田千亩,蚕茧满仓,农户笑逐颜开,不复‘釜中泣’之叹。”她放下笔,“加句带些温度的话,让考官知道,你不是只懂算钱,是真的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贾宝玉看着那句添上去的话,心里像被温水浸过,忽然明白策论的“骨”是数字和措施,“肉”是案例和典故,而“魂”是藏在字里的心意。他提笔在后面又加了句:“若能如此,纵劳心费力,亦甘之如饴”,写完抬头,见黛玉正看着他笑,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像撒了层碎金。
“对了,”黛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小布包,“这是父亲留下的‘墨锭’,据说磨出来的墨不易褪色,你试试。”布包里是块泛着光泽的墨锭,上面刻着“守拙”二字。
贾宝玉拿起墨锭在砚台上轻轻研磨,墨香渐渐散开,与窗外的桂花香混在一起。他忽然觉得,这青灯黄卷的日子,因为有了这点墨香和身旁的人,竟一点都不觉得苦了。
午时,柳砚风尘仆仆地赶来,手里捧着本《清河赋税册》:“查到了!前两年桑税每亩征八文,去年涨到十文,农户怨声载道,你在策论里提‘恢复旧税’,定能打动主考官——他最恨‘苛捐杂税’。”
贾宝玉接过赋税册,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某户桑田三亩,缴银三十文”,立刻在“减赋”那条下添了句“桑税宜恢复每亩八文,超出部分次年抵扣”,又对柳砚道:“你再跑一趟东河村,问问李老三,石灰水的具体配比,我要精确到‘每桶水加多少石灰’。”
“得嘞!”柳砚刚要走,又被黛玉叫住,“顺便问问,他们编稻草帘用的是新稻草还是陈稻草,新草怕虫蛀,陈草更耐用。”
柳砚挠挠头:“林姑娘连这个都想到了?我这就去!”
看着柳砚跑远的背影,贾宝玉忍不住笑道:“他说,跟你一起查资料,比啃三个月书本还管用。”
黛玉拿起策论草稿,逐字逐句看着,忽然指着“桑苗嫁接”那条:“这里漏了‘嫁接时间’,最好在清明后三日,此时树液流动,成活率最高。”她抬头时,对上贾宝玉的目光,脸颊微红,连忙低下头,“我也是听桑农说的。”
贾宝玉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心里一动,却只是拿起笔认真记下“清明后三日嫁接”,嘴上道:“多亏你提醒,不然这点疏漏,可能就被考官挑出来了。”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书房里静得只剩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贾宝玉改完“成本核算”部分,忽然想起周大人说的“策论要‘凤头、猪肚、豹尾’”,便把开头的“清河桑农苦久矣”改成“清河有桑田千亩,然十年间三遇黄病,农户多有‘植桑不如种谷’之叹”,读来果然更有画面感。
黛玉见他改得入神,便悄悄走到书架前,帮他整理散落的书册。《农政全书》《天工开物》《授时通考》……每本都夹着密密麻麻的便签,有的记着“某页某行可引”,有的画着简易图谱。她拿起本《蚕书》,见里面夹着张纸条,上面是贾宝玉的字迹:“林妹妹说,蚕卵孵化需恒温,可用棉絮裹住蚕种,放在贴身衣襟处——记于三月十二日”,忍不住嘴角微扬。
暮色四合时,贾宝玉终于改完最后一稿,将策论誊抄在洒金宣纸上。字迹沉稳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连标点都点得一丝不苟。他把誊抄好的策论放在案上,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灯笼,长长舒了口气。
“差不多了。”他转头看向黛玉,见她正对着那页“蚕农互助社”的简图出神,“怎么了?”
“我在想,”黛玉抬起头,眼里闪着光,“若真能建成互助社,是不是可以再添个‘蚕茧集市’?让商户直接到村里收茧,省去中间商盘剥,农户能多赚两文。”
贾宝玉眼睛一亮,抓起笔就要添上,却被黛玉按住手:“不用了,策论篇幅够了。等府试结束,我们真的去清河看看,说不定能把这些想法变成真的。”
他看着黛玉眼里的憧憬,忽然觉得,这场府试早已不只是为了科举,更像是在两人心里种下了颗种子——盼着有一天,能让那些写在纸上的“笑逐颜开”,真的出现在清河农户的脸上。
夜深了,袭人进来换灯油,见案上的策论旁压着块刻着“守拙”的墨锭,忍不住笑道:“林姑娘送的这墨,磨出来的墨色就是亮。”
贾宝玉拿起墨锭,指尖摩挲着“守拙”二字,忽然明白,所谓“守拙”,或许就是像这样,踏踏实实地为一件事熬心血,不为急功近利,只为对得起心里那份沉甸甸的在意。他将誊好的策论仔细折好,放进锦袋,又在黛玉送来的桑苗图谱上,轻轻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窗外的月光洒进书房,把案上的书册染成银白。明天,就是府试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