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近来成了全府最亮的角落。自打府试的日子定在惊蛰后,贾宝玉书房的灯便常常亮到后半夜,烛火透过窗纸,在雪后的青砖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晕,像片不肯熄灭的星子。
这日三更刚过,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滴答声敲在青石板上,与书房里的翻书声、磨墨声搅在一处,倒有了种别样的静。贾宝玉伏在案前,手里捏着支狼毫,笔尖悬在《府试策论精编》上方,眉峰微蹙——这是他今日啃的第三本策论集了,眼下正对“民生利弊”一题犯琢磨。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他低声念着《尚书》里的句子,指尖在书页上划过“轻徭薄赋”四个朱笔大字。这是前明大儒王阳明的批注,旁边还密密麻麻写着小字:“徭役之重,不在征发之多,而在不均——富户可贿吏免役,贫户则独受其苦,此民怨之源也。”
宝玉忽然停笔,从案头的纸堆里翻出本泛黄的册子,是林如海任巡盐御史时的《扬州民生札记》。他记得里面记过扬州府的徭役情况,果然在“嘉靖四十三年”的条目下找到了记载:“江都县今夏征徭役,富户张员外贿银五两,免役;贫农李三者,无银可贿,父子二人俱被征去修河,家中只剩老妻幼子,秋收无人打理,竟至饿殍。”
“这就是‘不均’的铁证。”宝玉拿起笔,在策论草稿上写下:“民生之弊,首在‘不均’。徭役则富免贫承,赋税则豪轻弱重,长此以往,民不聊生。”写完又觉太硬,想起黛玉前日说的“文气要顺,不能像吵架”,便改作:“民生之患,多因损益失衡——徭役征发,富者巧避而贫者独任;赋税科派,豪家轻负而弱户重担,积弊既久,怨声易生。”
改完读了两遍,果然顺了不少。他舒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目光扫过案头的书堆,忽然发现砚台里的墨快干了。
“来人。”他扬声唤道,门外守着的麝月连忙应声进来:“二爷,要添墨吗?”
“嗯,再沏壶浓茶。”宝玉点头,看着麝月研墨。她研墨的手法是袭人教的,顺时针慢转,力道均匀,墨锭在砚台里“沙沙”游走,像春蚕啃食桑叶。宝玉忽然想起黛玉教他的研墨诀窍:“墨要研透,就像道理要说透,浮在表面的墨写不出好字,浮在纸上的理打不动人心。”
正想着,黛玉的丫鬟紫鹃来了,手里捧着个食盒:“宝二爷,我们姑娘让送来的,说您这几日熬夜,吃点东西垫垫。”打开食盒,里面是碗冰糖莲子羹,还有两碟精致的点心——一碟松子糕,一碟杏仁酥,都是宝玉爱吃的。
“林姑娘呢?睡了吗?”宝玉舀了勺莲子羹,甜凉的滋味滑入喉咙,驱散了不少倦意。
“姑娘还在抄书呢,说您府试要用的《历代策论选》,她帮您把有瑕疵的批注都标出来了。”紫鹃笑道,“姑娘说,有些老学究的批注太迂腐,怕您照着学,写出来的策论不合考官心意。”
宝玉心里一暖。前日他随口提了句“旧策论里有些观点自相矛盾”,黛玉便记在了心上。他放下勺子:“替我谢过林姑娘,说我这就过去取。”
“二爷,天快亮了,姑娘让您别过来,说您缺觉。”紫鹃连忙阻拦,“书我已经带来了,就在这儿呢。”她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本蓝布封皮的书,递给宝玉。
宝玉接过一看,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都是黛玉的笔迹。比如《汉宣帝劝农策》的批注旁,黛玉画了个小叉:“此策重农而轻商,实则农需商通,商兴则农旺,一味抑商,反而让粮食滞销,不可取。”又在《唐贞观吏治策》旁写:“‘官吏考核以垦田数论功’虽好,却易生虚报,可加‘亩产核实’一条,让虚报者无处遁形。”
每一条批注都精准戳中要害,比宝玉自己琢磨的透彻多了。他翻到最后一页,见黛玉画了只衔着毛笔的燕子,旁边写着:“策论如飞鸟,既要骨架硬(论点牢),又要羽毛轻(文气顺),才能飞得高。”
宝玉忍不住笑了,这比喻倒新鲜。他把书小心收好,对紫鹃说:“回去告诉林姑娘,她的‘飞鸟论’我记下了,定不让她失望。”
紫鹃走后,宝玉重新坐下,翻开《历代策论选》,结合黛玉的批注修改自己的策论。他写的“民生策”原本只说了“减徭役、轻赋税”,现在加上黛玉提的“均徭役、核亩产”,顿时丰满了不少。写到“商贾”部分,他想起黛玉说的“农需商通”,便添了段:“商者,流通之桥也,粮产再多,若无商运,则困于一地;布帛再丰,若无商销,则滞于一隅。故抑商不如惠商,可设‘通商栈’,减商税,让农商相济,方为长久之计。”
写完读了遍,觉得文气果然顺畅了,像只翅膀舒展开的鸟,比之前僵硬的样子灵动多了。
天光渐亮时,袭人进来收拾,见案上堆着的书比昨晚又高了些,心疼道:“二爷,眯一个时辰吧,不然白天该乏了。”
宝玉摇头:“再把‘水利策’过一遍。李御史早年管过河道,策论里提水利,他定会留意。”他翻开《水经注》,结合林如海《巡盐札记》里的江南水利记载,写“治水需‘疏堵结合’”——堵要筑堤固岸,疏要开渠通河,还得设“河工巡查”,防止官吏虚报工款。
写到兴头上,窗外的麻雀开始叽叽喳喳叫,东方泛起鱼肚白。宝玉放下笔,推开窗,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雪后泥土的清新。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脑子格外清醒。案上的策论已有七篇,涵盖了民生、吏治、水利、农桑、漕运、教化、军事,每篇都改了不下五遍,页边空白处写满了修改思路,有的地方甚至贴了小纸条,上面是黛玉的建议、贾政的点拨,还有柳砚送来的“考官偏好”。
“差不多了。”宝玉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这些策论就像他亲手打磨的箭,箭头(论点)磨得锋利,箭杆(论据)扎得结实,箭羽(文气)理得顺直,只等府试那天,射向靶心。
他把策论仔细誊写清楚,用红线装订好,放进紫檀木匣里。匣子里还躺着黛玉绣的笔袋,上面绣着枝翠竹,竹下躲着只小松鼠,正是宝玉看书时,黛玉偷偷画下来的他的样子——那时他正托着腮发呆,被黛玉笑“像只偷懒得松鼠”。
“还有三日。”宝玉抚摸着笔袋上的松鼠,心里踏实了不少。这几日的苦熬,那些烛泪、墨痕、批注,还有莲子羹的甜、浓茶的苦,都在为这一天积蓄力量。他知道,这场府试不只是他一个人在考,那些深夜的灯光里,藏着太多人的期待,等着他把这份期待,变成放榜时的捷报。
书房外,雪水汇成细流,顺着墙角的石缝渗进泥土,滋润着沉睡的草籽。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破土而出,像宝玉此刻的心情,攒着股向上的劲儿,只待春风一吹,便能舒展着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