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韧劲。刚过谷雨,淅淅沥沥的雨丝就缠上了荣国府的飞檐,把西跨院的窗纸润得发潮。贾宝玉坐在书案前,指尖捏着支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迟迟未落——案上摊着的是府试策论的草稿,标题《论民生与吏治》墨迹已干,可他总觉得“轻徭薄赋”四个字落得太飘,像这雨里的柳絮,抓不住实处。
“爷,再添件衣裳吧。”茗烟捧着件月白夹袄进来,见案上堆着的《唐会要》《宋会要辑稿》都翻卷了边,忍不住劝道,“这雨都下了三天了,您从早写到晚,眼睛都熬红了。周大人不是说‘张弛有度’嘛,何苦跟自己较劲?”
宝玉头也没抬,指尖在“均徭法”三个字上敲了敲:“你不懂。府试不比私塾课业,策论要见骨,得让考官看出实打实的法子,不是堆砌辞藻就能混过去的。”他忽然停笔,抬头看向窗外,雨丝斜斜织着,把潇湘馆的竹影晕成片模糊的青,“去看看林妹妹那边灯灭了没,她这几日也在帮我抄录前朝的赈灾案例,别熬坏了身子。”
茗烟刚走到门口,就见紫鹃撑着把油纸伞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青花小瓷罐:“宝二爷,我们姑娘说,这是新炖的冰糖雪梨,您趁热喝。她说您写策论费神,润润喉正好。”她把罐子递过来,压低声音,“姑娘还说,‘民生’二字,得往细里想——就像去年冬天,荣国府给佃户发棉衣,若只按人头给,壮丁够穿了,老人孩子却还冻着,这就是‘法虽善,行之疏’。”
宝玉接过瓷罐,指尖触到温热的罐身,心里忽然亮了亮。他掀开盖子,雪梨的甜香混着雨气漫开来,抬眼时,正见潇湘馆的窗还亮着,竹影在灯影里轻轻摇晃,像谁在纸上慢慢晕开的墨痕。
“替我谢林妹妹,”他对紫鹃道,“告诉她,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紫鹃走后,宝玉重新坐回案前,提笔蘸了蘸墨。砚台里的墨汁被雨气浸得发沉,落纸时竟带着股韧劲。他忽然想起昨日去应天府衙门前的茶馆,听见两个老农闲聊——“去年按亩收税,我家三亩薄田缴完粮,连种子都剩不下”“李大户家有百亩地,却靠着亲戚在府衙当差,缴的粮还没我家多”。
“轻徭薄赋,不在‘轻’与‘薄’的字面上,而在‘均’上。”他低声自语,在草稿上划掉“轻徭薄赋”,改写成“均徭平赋,以田定税”。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把老农的话化进策论里:“今观江南税赋,富户田多税少,贫户田少税重,如肌骨失衡,久必生疾。当仿宋代‘方田均税法’,按田亩肥瘦定税,富户不得隐匿,贫户免其畸零,如此则民力匀,民心安。”
写完这一段,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他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才发现天已近三更。书案上的烛台燃尽了半截,蜡泪堆在底盘上,像座小小的山。案头还堆着周大人送来的《历代吏治考》,其中一页折着角,是讲唐代的“监察法”——“县令若贪墨,百姓可越级上告,查实后赏告者半赃”。
“吏治也得有‘抓手’。”宝玉翻到草稿的“吏治”部分,原先写的“严查贪腐”太过空泛。他想起林如海生前说过的话:“官官相护,自古皆然,得让百姓敢说话,说话有用。”于是提笔添道:“凡州县官贪腐,许百姓持实证赴府衙鸣冤,查实后赏钱五十贯,由贪腐者家产中出;若府衙包庇,则许百姓赴按察司告官,隐瞒者与贪腐同罪。”
墨汁落在纸上,竟透出种沉甸甸的笃定。宝玉看着这行字,忽然觉得肩头轻了些——从前读《孟子》“民为贵”,只当是句空话,如今才懂,这三个字里藏着多少百姓的盼头。
四更天时,雨停了。窗纸透出层青白的光,像蒙了层薄霜。宝玉趴在案上打了个盹,梦里竟又回到了现代的图书馆,手里捧着本《中国古代科举史》,扉页上写着“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能在规则里寻出路,才是真本事”。
“爷!爷!”茗烟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周大人派人送东西来了!”
进来的是周大人的幕僚张师爷,手里捧着个蓝布包。见了宝玉,他拱手笑道:“贾公子,大人说府试策论讲究‘经世致用’,光引古书不够,得有眼下的实例撑着。这是去年应天府的赈灾卷宗,大人特意让人抄了份,说公子看了或许能用得上。”
宝玉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纸,记的都是去年淮河泛滥时的赈灾事——哪县的粮仓漏了,哪乡的胥吏把赈灾粮换成了陈米,还有百姓自发组织的“互助社”,用糙米换灾民的农具,开春后再以粮还农具,倒比官府的法子更灵验。
“周大人还说,”张师爷压低声音,“今年的府试主考官是李御史,最恨‘虚言’,策论里多写‘怎么做’,少写‘该怎么做’,准没错。”
送走张师爷,宝玉把赈灾卷宗摊在案上。晨光从窗缝里钻进来,照在“互助社”三个字上,像落了层金粉。他忽然想起黛玉说的“棉衣”,提笔在策论末尾添了段:“去年淮河赈灾,有灾民以农具换粮,官府未加干涉,竟比强派赈灾粮更妥帖。可见治民如治水,堵不如疏,当顺其情,导其势,而非一味强压。”
写到这里,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宝玉推开窗,雨后的空气带着股草木的清气,潇湘馆的竹影被晨光洗得发亮。他看见黛玉披着件素色披风,正站在廊下给鹦鹉喂食,听见开窗声,她回过头来,鬓边的银簪在光里闪了闪。
“写好了?”她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微哑,像浸了晨露的竹枝。
宝玉举起草稿,对着晨光晃了晃:“差不多了,多亏你提醒的‘棉衣’,还有周大人送的卷宗。”
黛玉走过来,隔着窗棂接过草稿。晨光落在她眼睫上,投下淡淡的影,她逐字逐句地看着,指尖在“均徭平赋”处停了停,忽然抬头笑道:“这里改得好,比原先实在多了。还有这句‘堵不如疏’,有你爹当年的影子。”
“林姑父?”宝玉愣了愣。
“嗯,”黛玉点头,目光飘向远处的雨云,“我小时候听爹说,他刚当御史时,处理过盐商偷税的案子,没直接抓人,而是让盐商把偷的税折成盐,捐给北方的军镇,既没伤和气,又补了亏空——他说这叫‘以利导之,而非以力迫之’。”
宝玉望着黛玉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晨光里的她,和卷宗里那些沉甸甸的民生事,还有案头未干的墨痕,都缠在了一起。他想起现代历史课本里的一句话:“制度的进步,从来不是突然的颠覆,而是无数人在细节里磨出来的光亮。”
“林妹妹,”他忽然说,“等府试结束,咱们去乡下看看吧。看看那些田亩,问问老农们的难处,比闷在书房里琢磨要实在。”
黛玉眼里闪过点亮光,像晨露落在竹叶上:“好啊。我爹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尤其是读民生这本书。”
说话间,茗烟端着水盆进来,见两人对着晨光说话,忍不住笑道:“爷,姑娘,这晨光多好,照得策论都发亮了。今日准能写出好文章!”
宝玉低头看着草稿上的字迹,被晨光染得暖融融的。砚台里的墨汁还剩小半池,沉在底的墨渣像藏着的心事,而浮在面上的,是雨过天晴的清亮。他忽然觉得,这场府试,考的哪里是策论,分明是教他怎么把书里的道理,踩进泥土里去。
窗外的竹影被风推着,轻轻擦过窗纸,像谁在纸上写下的注脚。宝玉拿起笔,在草稿的最后添了个小小的“注”:“民生在微,吏治在实,非空谈可得。”
墨落纸定,晨光恰好漫过案头,把这行字照得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