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的冬夜,比往年来得更烈些。荣国府西跨院的窗棂上,早已结了层薄冰,映着案上那盏孤灯,把贾宝玉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被冻硬的墨条。他呵了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又握紧那支紫毫笔——笔杆是林姑父送的湘妃竹,握处已被体温焐得温润,此刻却硌得指节生疼。
案上摊着的《府试策论范文》被翻得卷了边,凡涉及“农桑”“漕运”的篇目,都用朱笔圈出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最显眼的是那篇《论江北水利》,页边空白处挤满了小字:“万历年间黄河决堤,淹了淮安三县,当时巡抚用‘分洪法’救了数万人——可补入‘治水当顺势而为’的论点”“去年去通州看粮仓,老仓官说‘水通则粮丰,水堵则粮荒’,这话比书上的‘水利为农之本’更实在”。
“爷,喝口热粥吧?”茗烟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沿还冒着白气,“厨房刚熬的小米粥,加了点姜丝,驱驱寒。”
宝玉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时,带着点颤:“放着吧。你看这句‘治民如治水,堵不如疏’,是不是比‘轻徭薄赋’更能说透?”他指着草稿纸上刚写的句子,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茗烟凑过去看了看,挠挠头:“小的不懂这些,但听爷这么说,倒像是昨儿听戏里说的‘大禹治水’?”
“正是!”宝玉猛地拍了下案几,砚台里的墨汁都溅出了几滴,“大禹若一味堵水,哪有后来的九州安宁?治理百姓也是一个理——苛捐杂税就像堤坝,堵得越死,越容易溃。”他抓起案上的《明史·食货志》,翻到折角的那页,“你看这里写的,正德年间江南税银加了三成,当年就闹了民变,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茗烟似懂非懂地应着,把粥碗往他手边推了推:“爷,粥要凉了。再说,这都快三更了,您从午时坐到现在,就吃了个干馒头。”
宝玉这才觉出饿,端起粥碗一饮而尽,姜丝的辣气从喉咙窜到胃里,暖得他打了个哆嗦。他放下碗,又拿起笔,忽然停住——指尖竟在微微发颤。不是冻的,是熬得太久,连手腕都在跟他较劲。
“无妨。”他咬了咬下唇,往手心里呵了口热气,“还有五日就府试了,这篇策论得改到滴水不漏才行。”
这话倒不是虚言。自从上月贾政把周大人请来当老师,这位前科状元就没少敲打他:“府试虽只是科举第一关,却最见根基。你是荣国府的公子,答卷若只像寻常勋贵子弟那般掉书袋,别说案首,能不能中都两说。”
周大人的话像根刺,扎得他这些日子不敢有丝毫懈怠。白日里跟着先生读经义,傍晚就扎进书房,把从林姑父那里借来的《江北水利考》《江南漕运录》翻了个底朝天。昨日还特意托茗烟去码头找了个老漕工,蹲在寒风里听人家讲了三个时辰“水闸怎么修才不淤塞”“粮船怎么装才稳当”,冻得鼻尖通红,回来却像捡了宝似的,把听到的杂事全记在小本子上。
“你看这段,”他翻开那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记着:“闸口要留三丈宽,太窄了船易撞,太宽了水冲不动泥沙——张老漕工说的。”旁边还画了个丑丑的水闸草图,“把这些写进策论,比空谈‘水利为重’实在多了吧?”
茗烟看着那页笔记,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爷,今早林姑娘让人送了个锦袋来,说是给您的。”他从怀里掏出个绣着翠竹的小锦袋,递了过去。
宝玉拆开一看,里面是块暖手炉的炭,还裹着张素笺,上面是黛玉清秀的字迹:“夜读需防寒,炭火可暖手,亦需暖身。附:昨日见《农政全书》载‘治水先治源’,或可参详。”
他捏着那张纸,指尖反复摩挲着“暖身”二字,忽然觉得刚才发颤的手腕都稳了些。他把炭块扔进脚边的炭盆,火星子“噼啪”跳起来,映得他脸颊发烫。
“茗烟,再磨些墨来。”他重新握住笔,笔尖落在纸上时,竟没有一丝犹豫,“林姑娘提醒得对,‘治水先治源’——百姓的根本在土地,土地的根本在水,水的根本在顺天应人。这篇策论的骨头,算立住了。”
炭盆里的火渐渐旺了,映着案上堆积的书卷:《论语》《资治通鉴》《江北水利考》……最上面压着的,是他改了七遍的策论草稿,每页都写得密密麻麻,又被圈改得乱七八糟,却在灯火里透着股执拗的劲。
窗外的风更紧了,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宝玉却像是没听见,只盯着纸上那句“治水如治民,开源节流,疏堵相济”,忽然笑了——周大人说“根基要实”,林姑娘说“治源”,老漕工说“闸口要宽”,原来道理都是通的。
他直了直僵硬的背,又低下头,笔尖在纸上滑过,留下一行工整的小楷:
“臣闻,天下之患,最甚者莫若水患;天下之安,最要者莫若民心。水患可疏不可堵,民心可顺不可强……”
墨香混着炭火气漫开来,与窗外的风雪撞了个满怀。这一夜,荣国府西跨院的灯,亮到了天明。
五日后,府试入场的鼓声咚咚响起。宝玉穿着件半旧的宝蓝色襕衫,考篮里整整齐齐摆着笔墨纸砚,还有黛玉送的那块暖炭——他特意用锦袋裹了,藏在袖袋里。
走进贡院的那一刻,寒风卷着考生们的私语扑面而来:“听说今年主考官是李大人,最恨空谈!”“荣国府的二公子也来了?怕是来凑数的吧……”
宝玉没回头,只轻轻按了按袖袋里的暖炭,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他找到自己的号房,狭小的空间里,案几上积着层薄灰。他掏出帕子细细擦净,然后坐下,展开试卷。
策论题目赫然写着:《论江北水利与民生》。
宝玉握着笔的手顿了顿,随即扬起嘴角——仿佛那夜风雪里的孤灯、案上堆积的书卷、码头老漕工的絮语,还有素笺上的“治水先治源”,都在此刻聚到了笔尖。
他深吸一口气,笔尖落下,墨色在纸上晕开,像春日里化开的第一缕冰溪。
“江北之水,祸在淤塞,利在疏浚;江北之民,苦在苛政,盼在安农……”
这一次,他的手腕没有再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