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烛芯爆出个火星,将案上摊开的《春秋公羊传》照得亮了亮。贾宝玉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眉心,指腹蹭到片干涸的墨渍——是昨夜抄录策论时不小心沾的,洗了三遍仍留着浅灰的印子,倒像是给这双常年握笔的手,添了枚特殊的印章。
案头的铜漏已过寅时三刻,窗外的月光斜斜地切进来,在地面投下长条形的亮斑,里面浮着无数尘埃,像被冻住的星子。他面前堆着的书册又比昨日高了些:最上层是《近科府试策论汇编》,中间夹着柳砚送来的“考官批注摘要”,下面压着《算学精要》和《诗经释义》,最底下是林如海留下的那本《吏治札记》,蓝布封皮已被翻得发毛,边角都卷了起来。
“咳咳。”一阵寒意顺着窗缝钻进来,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将身上的夹袄裹得更紧些。前日为了赶抄《策论范文》,在窗边坐了整夜,受了些风寒,黛玉得知后,特意让人送来件厚棉袍,说是“用新弹的棉絮做的,比原先那件暖三分”。此刻棉袍的领口还留着淡淡的熏香,是黛玉常用的“凝神香”,据说掺了薄荷和艾草,能让人熬夜时少些困倦。
他拿起案上的青瓷茶杯,抿了口残茶。茶水早已凉透,却带着股清甜——是黛玉昨夜送来的桂花蜜,说“用温水冲着喝,比浓茶提神”。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罐,挖了勺蜜放进茶里,用茶匙慢慢搅着,看着琥珀色的蜜在水中化开,像把碎金撒进了清潭。
“‘元年春,王正月’……”他低声念着《春秋》开篇,指尖在“王正月”三个字上反复摩挲。李考官去年在一篇策论里批注过:“《春秋》大义,在‘正名’,策论需紧扣‘名实相符’,不可空谈‘仁政’。”他便特意把《春秋》里涉及“礼法”“名分”的章节都标了出来,用红笔在旁边写着“可引于‘吏治’策论”“需结合‘今世官制’”。
忽然,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他发现自己写的“政者,正也”四个字,竟与林如海《吏治札记》里的笔迹有几分相似——那本札记里,林如海批注“政不正,则吏奸;吏奸,则民困”时,笔锋也是这般刚硬,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他对着灯光比了比,忽然想起黛玉说过:“家父写札记时,总说‘笔锋要像刀刃,才能剖开吏治的脓疮’。”
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丝笑意,指尖却被冻得发僵。他将手凑到烛火旁烘着,看着指节上的冻疮——是去年冬天冻的,今年入秋就开始发痒,抄书时偶尔会疼得握不住笔。黛玉见了,便用当归、红花熬了药汁,装在小瓷瓶里送来,说“每晚睡前抹一遍,比药膏管用”。此刻瓷瓶就放在砚台边,青釉瓶身上画着几枝翠竹,是黛玉亲手描的。
“咚——咚——”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是四更了。他深吸口气,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算学题:“今有圆田,周三十步,径十步,问积几何?”他拿起算筹,在案上摆出“周三十”“径十”,按照《算学精要》里的公式“半周半径相乘得积步”,算出“一百五十步”,又验了三遍,才在旁边写下“答曰:一百五十步”。
“算得没错。”一个轻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黛玉披着件月白披风,手里端着个食盒,鬓角的碎发上沾着层白霜——想来是从潇湘馆一路快步走来的,夜里的露水重,竟在发间凝成了霜。“但李考官阅卷时,若见着‘步’字,定会批注‘需写清“平方步”’,他最恶‘计量单位模糊’。”
贾宝玉赶紧在“步”字前添了个“平方”,抬头时,正对上黛玉含笑的眼。她的睫毛上也沾着点白霜,像落了片碎雪,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烛光里轻轻散开。“怎么这时候来了?”他起身要去拿椅子,却被她按住了手。
“听见你书房还亮着灯,过来看看。”黛玉将食盒放在案上,打开时冒出股热气,里面是碗热腾腾的莲子羹,上面浮着颗完整的红枣,“厨房刚炖好的,加了些桂圆,你趁热吃。”
他拿起汤匙舀了口,甜糯的莲子混着桂圆的香,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人心里发颤。“你怎么也还没睡?”他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前几日你为了帮我抄‘考官喜好’,熬到了三更。”
“我比你好些,”黛玉拿起案上的《策论汇编》翻了翻,“你看这篇《论农桑》,作者说‘需轻徭薄赋’,却没说‘如何定赋税标准’——李考官在批注里写‘空言不如实策’,你写的时候,得加上‘按亩产十取其一,灾年减半’这样的具体数。”
贾宝玉点头记下,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堆里翻出个小本子:“你看我新整理的‘策论避坑点’,都是柳砚打听来的——李考官最恨‘用典生僻’,去年有个考生用了《尔雅》里的‘蘼芜’,被他批‘掉书袋,失实务’;还有‘算学题不写单位’‘策论超过五百字’,都是他扣分的重灾区。”
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
“策论开头需‘破题’,用‘臣闻’或‘自古’起笔,不可用‘余谓’;
“算学题步骤要写‘术曰’(解法)和‘答曰’(答案),缺一不可;
“诗赋需押‘平声韵’,李考官不喜‘入声韵’,说‘声硬如石,失风雅’。”
黛玉翻到最后一页,忽然指着个小记号笑了:“这个‘△’是什么意思?”那页标着“《诗经》‘关关雎鸠’不可引于‘吏治’策论,李考官说‘风花雪月,非干政事’”,旁边画着个小小的三角形。
“是‘绝对不能犯’的意思。”贾宝玉挠了挠头,“柳砚说,去年有个考生在‘论吏治’里引了‘窈窕淑女’,被李考官批‘荒腔走板’,直接落了榜。”
黛玉拿起笔,在那个三角形旁边添了个小圈:“再画个圈,更醒目些。”她的指尖划过纸面,留下道纤细的墨痕,与他的笔迹交叠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月光从窗棂移到了书案上,照亮了她握着笔的手。那双手纤细白皙,指尖却有几个浅浅的茧子——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他忽然想起前日她帮他抄策论时,写到“漕运损耗”那段,因数字太多,抄得指尖发红,却还笑着说“比绣活轻松些”。
“别熬太久了。”黛玉放下笔,帮他理了理案上的书册,“明日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总得留些精神。”
“再看一个时辰就睡。”他拿起《吏治札记》,“林姑父在里面写了段‘查贪腐’的法子,说‘先查粮册,再验仓库,最后访农户’,比我原先想的‘只查账本’周全多了,得记下来。”
黛玉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伸手拂去他肩头的片落发:“我在外面给你煮了些姜茶,等会儿让雪雁送来。”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月光,“别太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走后,书房里又只剩烛火噼啪和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贾宝玉拿起那本《吏治札记》,指尖抚过林如海的笔迹,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些。原来这条路,他从来不是一个人在走——有黛玉在旁添茶磨墨,有柳砚在外打探消息,有林如海的札记引路,甚至连贾政,昨日也悄悄让人送来盏“长明灯”,说“油是特调的,比普通灯油耐烧”。
烛芯又爆了个火星,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书册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座小小的山。他深吸口气,提笔在策论草稿上写下:“吏治之要,在‘实’不在‘虚’……”笔尖落下时,比先前更稳了些。
窗外的寒星渐渐淡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终于把“查贪腐三法”抄完。放下笔,看着纸上工整的字迹,忽然觉得,那些熬过的夜、冻红的指尖、磨破的书册,都成了铺向远方的砖,一块一块,垒得扎实。
毕竟,他要走的这条路,不只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