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烛火已连明了七日。
贾宝玉伏在案前,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指尖的狼毫笔悬在半空,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他盯着那句“清河桑农十户有六户欠着蚕种钱”,眉头拧成个疙瘩——这是柳砚昨日从清河带回来的最新证词,原句是“开春赊的蚕种,到收茧时还不清,掌柜的就要扣桑苗”。他想把这句白话变成策论里的“书面语”,既要保留原意的沉重,又不能失了文雅,琢磨了半炷香,才提笔写下:“清河蚕农,春赊籽种,秋偿不足,桑苗常被质于商户,岁复一岁,愈陷困局。”
写完反复念了三遍,觉得“质于商户”四个字既点明了“扣桑苗”的本质,又带着点史书里的冷硬感,才满意地挪到下一段。案上的烛台已换了第三根,烛泪堆在底盘上,像座小小的乳白山峰,映得他眼下的青黑愈发浓重。
“二爷,夜深了,喝碗热参汤吧。”袭人端着汤碗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扰了他。她看着案上堆叠的书册——《齐民要术》《农桑辑要》《清河年鉴》,每本都夹着密密麻麻的便签,有的是贾宝玉画的桑田分布图,有的是摘抄的农户证词,最厚的那本《策论范文》里,但凡提到“农桑”的段落,都被朱笔圈出,旁注着“此处可仿其句式”“论据不足,需补案例”。
贾宝玉接过参汤,没顾上喝,先指着《清河年鉴》里的一段话问:“袭人,你看‘嘉靖年间,清河曾设‘蚕桑局’,由县令亲掌,岁增蚕茧千担’,我想在策论里说‘今可复设类似机构’,但怎么说才能不显得是照搬旧制?”
袭人虽不识字,却听出了他话里的纠结,只道:“二爷常说,旧法子好的是根,不好的是皮。要不您说说,这旧‘蚕桑局’有啥不好,改了那不好的,不就成新法子了?”
贾宝玉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案几:“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放下参汤,提笔就在“复设蚕桑局”旁写道:“明季清河蚕桑局,弊在‘官办独断’,商户畏其权势,农户怨其苛察。今若复设,当以‘乡绅牵头,官府协理’,选桑农代表入局,商户、农户、官吏各占三成,事则共议,利则均沾。”
写完又觉得“利则均沾”太笼统,想起柳砚算的账——去年清河蚕茧市价每斤五文,商户收购价却只给三文,中间两文被中间商赚了去,便补了句:“茧价由局内公议,比市价低一文,既保商户有利可图,又让农户多得两文,中间差价由官府补贴半文,余者从‘商户捐银’中出。”
“这样就具体了!”贾宝玉笑着端起参汤一饮而尽,热汤滑过喉咙,才觉出腹中空空。他看向窗外,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铺了层薄霜,远处更夫敲了三下梆子——已是三更天了。
案头的“府试倒计时”木牌,赫然刻着“五日”。
这五日,他几乎是以书为枕、以墨为餐。起初贾政还派小厮来“监督”,后来见他真的从早到晚埋在书堆里,连饭都要袭人三催四请才肯吃两口,便撤了小厮,只每日清晨来看一眼,见他案上的策论草稿又厚了些,眉头便舒展几分。
昨日贾政来,指着他写的“减赋”章节说:“‘桑税恢复每亩八文’这句太硬,不如说‘桑税宜循旧制,以安民心’,既点明了意思,又给官府留了台阶。”贾宝玉当时没太懂,后来琢磨了半天才明白——直接说“减”,像在指责前任官苛政,用“循旧制”,则显得是“恢复善政”,更易被考官接受。
“果然姜是老的辣。”他对着草稿上贾政改的那几个字,低声感叹。又想起黛玉昨日送来的纸条,上面写着“策论要‘外圆内方’,骨头是‘为民’,皮肉是‘合礼’”,当时还笑她掉书袋,此刻才品出味道。
他重新拿起《农桑辑要》,翻到“蚕病防治”篇,里面记载着“蚕闹黄病,多因蚕室潮湿”,便想起东河村桑农李老三说的“去年用石灰水刷蚕室,蚕死得少了”,连忙在“蚕桑局职责”里添上“每春派医官入村,教农户用石灰水消毒蚕室,石灰由局里统一采购分发”。
写到这里,忽然觉得手腕发僵,才发现自己已经三个时辰没动过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下脖颈,骨节发出“咔咔”的轻响,目光扫过墙上贴的“府试策论框架图”——这是他用炭笔手绘的,从“开篇点题”到“结尾升华”,分了五层,每层下面又列着“论据”“案例”“数据”,像张细密的网,把零散的想法都网了进去。
“还差个好开头。”贾宝玉揉着太阳穴,开篇他写了三版都不满意:第一版太干巴,“清河桑农苦久矣”;第二版太煽情,“春蚕到死丝方尽,不及桑农半分苦”;第三版又太学术,“农桑者,天下衣食之本,清河之桑,却成农户之累”。
他想起周大人说的“凤头”——要抓人眼球,还要点明主旨。踱了两圈,目光落在案角黛玉抄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忽然有了灵感。
提笔写下:“陶渊明种菊见真意,清河农桑藏苦情。同是田园事,一乐一愁,差在‘顺性’二字。桑农盼丰年如盼甘霖,却困于‘赊种难偿、茧价被压、税赋偏苛’三苦,何谈‘顺性’?今试论清河桑农之困,及解困之策。”
写完反复读了几遍,觉得既点出了“桑农苦”,又用陶渊明的“乐”做对比,不突兀也不生硬,还暗合了黛玉说的“外圆内方”——用典故的“圆”,裹着民生的“方”。
“就它了!”贾宝玉把这版开头誊抄到新的稿纸上,又仔细核对了一遍论据:减赋用了嘉靖年间的旧例,设局参考了万历年间的乡约,茧价核算附了柳砚做的《清河茧价对比表》,连医官教消毒这点,都找了《本草纲目》里“石灰能杀毒虫”的记载做佐证。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照得他脸上的疲惫淡了些,反而添了层亮泽。他看着厚厚一沓草稿,忽然想起刚穿越时,自己对着“宝玉摔玉”的烂摊子手足无措,而现在,竟能有条有理地写出这样一篇策论,连贾政都说“有乃祖之风”。
这变化,像春蚕吐丝,一点点缠绕、累积,直到结成茧。而破茧的日子,就在五日之后。
窗外的月光渐渐淡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贾宝玉伸手推开窗户,清晨的冷风灌进来,带着露水和桂花香,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脑子清醒了不少。案上的参汤碗还冒着热气,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新的一天开始了——离府试,又近了一天。
他回到案前,拿起笔,在策论的最后添了句:“愿清河桑田,来年能闻农户笑,如陶令见菊之乐。”写完放下笔,才发现手心全是汗,不知是冷的,还是激动的。
袭人进来收拾时,见他趴在案上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便轻手轻脚地拿件厚披风盖在他身上,看着案上那叠写满字的稿纸,叹了句:“二爷这股子劲头,怕是连菩萨都得帮着几分。”
晨光透过窗,落在稿纸上,把“为民”二字照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