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厚重的丝绒窗帘,在昂贵的手织地毯上投下冷淡的条纹。苏晚晴赤足站在镜前,指尖沿着耳后那道细长的疤痕缓缓游走。皮肤微微凹凸的触感,像一道被强行缝合的裂缝,封存着被剪断的过去。
药片压在舌下,苦涩缓缓弥漫。她借着温水送服的动作作为掩护,悄悄将它吐入掌心,又不动声色地借着整理衣袖,将它丢弃在床脚的阴影里。
沈倦从身后环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气息温热:“今天感觉怎么样?杜兰德医生下午会再来。”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柔牢固。她靠在他胸前,目光却穿过镜子,落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那里仿佛有个虚影,一个眼神温柔的男人沉默伫立,目光里是她读不懂的、深重的哀伤与未尽的话语。
“好些了。”她轻声答,声音像蒙着一层薄纱。
早餐在寂静中结束。孩子们被管家早早送去学校,餐桌上只有银器碰撞的细微声响。沈倦亲手为她涂抹果酱,将吐司切成恰好入口的小块。
“今天天气好,可以在玻璃花房坐坐。”他擦去她嘴角并不存在的面包屑,“我让园丁新培育了几株稀有兰花,你会喜欢的。”
她点头,扮演一个温顺的、需要被精心照料的伴侣。
玻璃花房位于别墅西翼,三面通透。兰花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中舒展。苏晚晴坐在藤椅上,腿上盖着柔软的羊绒毯,目光掠过那些娇贵的花朵,投向花房之外。
围墙更高了。电子围栏的指示灯在绿植掩映下若隐若现。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沉入那片混沌的记忆之海。眩晕感再次袭来,伴随尖锐的耳鸣。但这一次,她没有选择妥协。
……不是雨夜。是一栋别墅。灯光惨白。空气里有铁锈般的血腥气。一个男人——陆辰宇,浑身是血,踉跄着挡在她身前。他的眼神温柔,即便在剧痛中也带着让她心碎的安抚。
枪口。沈倦握着枪的手,稳定得可怕。
“别怕,晚晴。”陆辰宇的声音嘶哑,气若游丝。
枪声炸响。陆辰宇的身体猛地一震。
“记住……”他最后的眼神,死死烙印在她视网膜上。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和碎裂的剧痛。
“夫人?”
管家的声音将她猛地拽回现实。她惊喘一声,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您脸色不太好。”管家端来温热的红枣茶,眼神里有关切,但更深处是一种审视,“先生吩咐,如果您不适,随时可以回房间休息。”
“我没事。”她接过茶杯,借氤氲的热气掩饰眼底的惊涛骇浪。那不是梦。那感觉太过真实,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下午,杜兰德医生准时到来。他提着那只熟悉的银色医疗箱。
“今天感觉如何,沈夫人?”他一边准备注射器,一边问道。
“还不错。”她挽起衣袖,露出苍白的手臂。
针尖刺入静脉,冰凉的药液缓缓推入。杜兰德医生的动作稳定精准:“新的营养剂会帮助您稳定神经,减少干扰。”
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医生白大褂的袖口。那里有一小片不起眼的污渍,深褐色,已经干涸。
注射完成,医生利落地收拾器械。在他转身时,苏晚晴的目光迅速扫过医疗箱微开的搭扣。里面除了药品,似乎还有一叠用橡皮筋捆着的文件,最上面一张露出半角——像是某种监控记录打印图,模糊的人影,背景……似乎就是这栋别墅的某个角落。
“医生,”她在他合上箱子前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我的记忆……真的只是因为车祸吗?”
杜兰德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是的,沈夫人。一场不幸的意外。您能恢复到现在这样,已经是奇迹。”
“奇迹。”她重复这个词,舌尖尝到一丝嘲讽的意味。
医生离开后,她回到卧室。沈倦去公司了,别墅里弥漫着一种精致的空旷。她反锁房门,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是首饰、无关紧要的旧物。她将东西全部取出,指关节敲击抽屉底板——声音沉闷。
但她没有停下。目光移向嵌入墙体的衣柜。她挪开厚重的衣物,手指沿着内侧木板仔细摸索。在靠近角落的位置,一块木板的纹理略有不同。她用指甲抠住边缘,用力——木板是松动的!
里面是空的。只有厚厚的灰尘。
失望刚涌起,指尖却触到一点异样。她探进去,在夹层最深的缝隙里,抠出一个用防水胶布紧紧包裹的、拇指大小的东西。
是一个微型U盘。
心脏狂跳起来。她将U盘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皮肤。藏得如此隐秘,这绝不会是沈倦或杜兰德希望她找到的东西。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女佣例行打扫。她迅速将U盘塞进睡衣口袋,将一切恢复原状。
夜晚,沈倦回来,带来一束白色郁金香。他亲吻她的额头,询问她一天的点滴。她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指尖在睡衣口袋里紧紧捏着那枚U盘,感觉它滚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
半夜,确认沈倦熟睡后,她悄然起身,走进与卧室相连的小书房。那里有一台沈倦为她准备的、只能访问有限娱乐网站和内部家庭网络的笔记本电脑。
她插上U盘。
系统弹窗提示需要密码。
她试了沈倦的生日,自己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甚至孩子们的生日。全部错误。
汗水浸湿了睡衣。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盯着密码输入框,脑海中闪过陆辰宇染血的脸,沈倦冰冷的枪口,杜兰德平静的谎言……
指尖悬在键盘上,一个毫无理由的数字组合跳入脑海。
她键入:“0721”。
进度条开始读取。
U盘解锁了。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命名为 “before It Snaps”(在崩断之前)。
点开,是数十个音频文件,按日期命名。最早的一个,时间是四年前。
她戴上耳机,点开第一个文件。
沙沙的电流声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她自己的声音,但更紧绷,更沙哑,带着竭力压抑的颤抖:
“录音第一天。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但如果有人找到这个,尤其是……如果你就是未来的我,苏晚晴,听好:你生活的世界是假的。沈倦不是你丈夫。你耳后的伤不是车祸造成的。沈倦为了得到你,更改了你的记忆。”
声音在这里被一阵突兀的、尖锐的干扰音切断。
苏晚晴浑身冰冷。她颤抖着手,点开下一个文件。
同样是她的声音,更加疲惫,甚至有些涣散:
“他们又给我做了‘治疗’。我不记得上次录音说了什么。但有个名字必须记住:陆辰宇。那个眼神温柔的男人。他说他是……”
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杂音。
苏晚晴感到呼吸困难。更多的画面闪现:是一栋别墅。陆辰宇被按在地上,沈倦的皮鞋踩在他的手上。陆辰宇满脸是血。
然后是她自己的声音,在另一个录音文件里,濒临崩溃的低语:
“我想起来了……一部分。顶楼……是我自己跳下去的,为了从他手里抢回证据芯片。先生……证据芯片在哪里……”
“沈倦说爱我是真的,但那种爱是吞噬。他给我一个新的身份,新的记忆,一个完美的金丝笼。杜兰德是他的工具。陆辰宇……陆辰宇已经死了。”
“如果我再次‘忘记’,如果我又变回那个温柔顺从的沈夫人……求求你,未来的我,找到芯片。它在……”
关键信息再次被噪音覆盖。
苏晚晴疯狂地点开后续文件。有的只有空白噪音,有的只有片段呓语。最新的一个文件,日期是——她第一次“晕倒”住院的前一周。
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某种冰冷的决绝:
“弦已经绷到极限了。下一次‘治疗’可能会让我彻底忘记这一切。我留下了线索,在‘老地方’。如果陆辰宇还活着……不,他死了。我亲眼看到的。”
“那么,苏晚晴,你必须自己逃出去。沈倦为你建造这囚囚笼。”
“记住你是谁。你不是沈夫人。”
录音结束。
绝对的死寂包裹了她。耳机里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陆辰宇死了。沈倦开的枪。杜兰德篡改了她的记忆。证据芯片。老地方。
世界在眼前扭曲、重组。温柔体贴的丈夫,是杀人凶手和篡改记忆的操控者。温馨美满的家庭,是建立在鲜血和谎言上的虚假舞台。而她,是一个被抹去过去、囚禁在华丽牢笼里的囚徒。
她拔下U盘,紧紧攥在手心,金属边缘几乎嵌进肉里。镜中的女人脸色惨白如鬼,但眼底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又有什么在碎片的废墟下,冰冷而坚硬地重新凝聚。
那不是恐惧,不是悲伤。
那是彻底清醒后,玉石俱焚的决心。
她走到窗前,望着别墅外浓重的夜色。巡逻保镖的身影像幽灵般掠过。
陆辰宇已经死了。
那么,为他讨回公道,为自己夺回真实,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从这用爱和谎言编织的囚笼里。
她会出去。
带着真相,或者,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