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城那条小龙脉被斩断之后的第三天。
北域黄沙,天星宫。
石殿外的风比往常大了一些。
黄沙被阵法挡在外围,在半空里打成一圈淡淡的弧。
石殿里多了一块新的石板。
石板上写着四个字。
【愿留之册】。
……
“名字谁起的?”楚百八一进门就看见那块石板,挑眉问。
“尚哥。”南霏霏在边上画阵纹,头也不抬。
“原本写的是‘死战名册’,被可可姐擦了。”
“换成这个,温和一点。”
楚百八笑了一下。
“温和是温和。”他说。
“但意思不变。”
他知道这块石板是干什么用的。
——不是逼人发誓。
——是让人自己把话说清楚。
“谁来写第一行?”他问。
“已经有人写了。”方文尚从里间出来,把手上的墨痕在衣角抹了抹。
楚百八走近。
石板顶端那一行字刚刚干。
【方文尚,愿留。】
笔画简单,却写得很稳。
……
“你不怕以后后悔?”楚百八问。
“后悔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方文尚道。
“荒古要是真撑不住,我就当自己这辈子看错了一回。”
“但至少现在,我知道自己没做错事。”
他看向楚百八。
“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你每一刀都是为荒古。”
“那就把这句话写上去。”
楚百八沉默片刻。
他接过笔,在第二行写下自己的名字。
【楚百八,愿留。】
最后那个“留”字写得有些重。
笔锋在石板上轻轻一顿。
……
“愿留的,不会只有你们两个。”方艺可走进来。
她把一叠册子放在桌上。
“这册子,是今天要发下去的。”
楚百八拿起一本翻了翻。
封面上写着六个字。
【留守者强化计划】。
里面分得很细。
刀道、剑道、阵道、术法、体修,各自一栏。
每一栏后面都有几个名字。
大多是这些年在北流、万兽山、深泽一带跟天星宫走得近的年轻人。
也有一些原本和天星宫关系不算紧密,但在补脊一战里拼得极狠的散修和小宗门弟子。
名字后面,是简单的评语。
【性子稳,肯吃苦。】
【有点毛躁,不怕事。】
【天赋一般,胜在耐得住寂寞。】
看得出评的人花了不少心思。
……
“这册子是你写的?”楚百八问。
“一部分是我,一部分是鼬和蝎,还有几位看脉的人一起商量的。”方艺可道。
“写得不一定全准。”
“但至少可以先筛一筛。”
“筛什么?”南霏霏插嘴。
“筛愿意留在荒古的人。”叶行走了进来。
他把一枚刻着“灵师界”小印的玉片放在桌上。
“灵师界那边已经把评估书的细节给我看过。”
“结论很简单——”
“顶层被抽走,荒古想活,只能两条腿一起走。”
“一条,是补脊。”
“一条,是补人。”
“补脊我们一直在做。”
“补人这一条,现在得提上明面。”
……
“补人,补谁?”施浩腾问。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往荒级那边推。”
“愿意留守的。”叶行道。
“这册子上的,都是补脊一战后主动留下来的那批。”
“我们先把他们往上推。”
“荒古没办法一下子多出十个禹神。”
“但可以多出几十个撑得住一面的荒级。”
“先把这几十个打出来。”
……
“灵师界那边怎么帮?”方文尚问。
“你总不能一个人把所有人手把手拉到荒级。”
“这事得有个整体路子。”
叶行把玉片捏开。
几张光幕在石殿空中展开。
光幕上是灵师界发来的几套“荒级晋阶方案”。
不是功法。
而是几条清清楚楚的路径。
【路径一:以龙脉为主,补骨为辅。】
【路径二:以神魂为主,补身为辅。】
【路径三:以阵为骨,以术为血,以身为壳。】
每一条路径后面,都有注解。
哪一条对哪一种人更合适。
哪一条需要什么样的环境。
哪一条失手的代价最重。
“这些是灵师界荒段课题组给的标准模板。”叶行解释。
“他们不会替我们选。”
“只把这几条路摆出来,让我们自己看。”
“你们看,哪一条能在荒古这边真正走得通,就挑哪一条。”
……
“灵师界那帮人,真是连‘修境界’都能写成课题。”南霏霏感叹。
“他们那边,这就是课题。”叶行笑。
“对他们来说,帮荒古把荒段补起来,是一项‘大型跨界实验’。”
“只是这次的实验,有一个底线——”
“不能把荒古当成‘失败了就再来一界’的试验田。”
“所以他们只给答案,不帮我们写结论。”
……
“那我们就先自己选。”方艺可道。
她把几条路径扫了一遍。
“百八,你这种,适合第一条。”
“刀在手上,龙脉在脚下。”
“骨头先练硬,再去扛外面的力。”
“霏霏你这种,适合第三条。”
“阵路为骨,术法为血,身子只是承载。”
“至于浩腾——”
她看了施浩腾一眼。
“你先把现在这身修为稳到天级高段,再说荒。”
施浩腾缩了缩脖子。
“明白。”他小声道。
……
“那我呢?”方文尚问。
“你?”叶行想了想。
“你走第一条和第二条之间的路。”
“刀是骨,人是心。”
“你这柄刀,已经不只是武器。”
“它是你这一生的选择。”
“这条路不好走。”方文尚皱眉。
“容易走偏。”
“你什么时候怕过这个?”叶行问。
“你当年在深泽那一刀劈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不会一刀把自己劈死?”
“那时候没想。”方文尚笑。
“现在多想一点,算是长教训。”
“那就多想一点再劈。”叶行道。
“荒级之后,你这一刀,要不比以前更稳,要不比以前更狠。”
“这是你自己要做的事。”
……
石殿里很快定下了第一批“重点补人名单”。
不是从境界高低选。
而是从“愿不愿意留守”选。
名单上的人,大多在补脊一战后拒绝了各种“安全安排”,选择留在荒古。
也有个别原本动过心思要走,但在看清通道规则和天星宫态度后,自己回来报了名。
“名单先锁一批。”方艺可说。
“以后有人想补进来,可以再说。”
“现在这批,是我们用荒古资源往上推的第一拨。”
“这话得先说在前头——”
“这不是‘飞升班’。”
“是‘留守班’。”
“谁想着练完就去排通道,我们就把他名字擦掉。”
……
“那他们修成荒级之后,能不能改变主意?”南霏霏问。
“人心是会变的。”
“我们管不了一辈子。”叶行道。
“我们能做的,只是把话说清楚。”
“你现在说自己愿留,我们就把荒古的资源往你身上压。”
“将来你要是变了心,真有一天非要往上挤——”
“那也只能说,当初你自己在石板上写的字,是写给你自己看的。”
“至于你忍不忍得住那份羞愧。”
“那是你自己的事。”
……
石殿里的气氛一度有点沉。
最后还是楚百八打破了沉默。
“谁要走谁留,未来的事谁说得准。”他说。
“但至少现在,能站在这块石板前把名字写上去的人,心里都是想着在荒古多做一点事的。”
“荒古欠我们的,不是‘你们一定得留到死’。”
“而是——”
“等我们真留到死的时候,这一界别让我们觉得白死。”
这话一出,石殿里的人反而都笑了。
笑声不大,却很实在。
……
半月后。
天星宫后山,一座新开的谷地里,多了一圈圈环形石台。
每一圈石台上,都刻着细密的阵纹。
这是灵师界送来的“荒级预演阵”。
阵法本身不复杂。
但牵连的东西很多——
谷地下面是天星宫整理出来的一段小龙脉。
阵法把这段小龙脉的脉动放缓、放细,让站在石台上的人可以一步一步去熟悉“荒级”那种更深一层的力。
“这阵法的本意,是用来给灵师界自家人做荒段实验的。”叶行解释。
“现在改成帮荒古这边做‘预演’。”
“真要冲荒,还是得在实地。”
“但至少可以先知道——”
“自己能不能扛得住那一层压力。”
……
第一批上石台的人很快排好。
楚百八、方文尚、南霏霏、潘山,还有几名来自北流、深泽、万兽山的小势力领头人。
他们站在各自的石台上。
脚下的阵纹一点一点亮起。
小龙脉的脉动顺着阵纹爬上来。
不是洪水那种猛。
而是像一条被放大的心跳。
每一跳,都比天级时要沉得多。
……
“忍不住要跪的,现在就可以下来了。”叶行站在谷边,开玩笑似的说。
“荒级这一关,谁也逼不了谁。”
“真到了那一步,是你们自己要不要往上迈。”
“我们能做的,只是把这一步看清一点。”
楚百八咧嘴笑。
“师傅你这话,说得跟动手前的遗言似的。”他说。
“放心。”
“这条路,是我自己点的。”
“就算真跪,也跪在这片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
脚下的阵纹应声亮得更深。
……
荒级预演阵并不会在短时间内让人突破。
它做的,是把那一层力量的走向、压迫、反噬提前让人尝一遍。
灵师界那边给出的建议很简单——
【先让他们知道荒级是什么味道。】
【知道之后,再决定自己要不要吃。】
天星宫照做了。
……
一个月后。
第一批上阵的人里,有人退了下来。
不是因为受伤。
而是因为在那一层力量面前,真切地觉得自己扛不住。
那几个人很老实。
他们把自己的名字从“愿留之册”上自己擦掉。
然后安安静静地回了原来的地方。
“你们不欠谁。”方艺可对他们说。
“荒古也不欠你们。”
“你们能在补脊这一段帮忙,已经够了。”
“以后要走,要留,按自己心里想的来。”
……
更多的人没有退。
他们习惯了那股沉重的脉动。
习惯了每天从阵台下来时胸口那种说不上来的酸痛。
有人晚上回去躺在床上,闭上眼还能感觉到脚底下一直在震。
“这就是荒级的味道?”施浩腾某天从阵台上下来,扶着腰问。
“只是一点皮毛。”叶行道。
“真到那一步,你会发现——”
“连你说话,都得先问问脚下这片地愿不愿意跟你一起动。”
……
除了天星宫后山。
北流城外、万兽山外圈、深泽边缘也分别挂上了几座规模更小的“预演阵”。
那是天星宫送出去的。
不是送给所有人。
而是送给那些在补脊一战中拼了一把、又明确表示“愿留”的势力。
阵盘上刻着同一行小字。
【留守者优先。】
这四个字一开始引来不少议论。
有人说天星宫偏心。
也有人说这是在给“自守派”发特权。
可真正站在阵台上的那批人,没有被这些话影响。
他们知道——
天星宫还没资源到能给所有人都上荒级预演阵的程度。
有限的东西,总得先用在愿意留下来的那批人身上。
……
霓城。
灵工大学的一间实验室内。
秦素站在一座缩小版的“荒段沙盘”前。
沙盘里,荒古的主脊被简化成一条线。
线上的几个节点正在一明一暗地闪。
那是北流、万兽山、深泽、天星宫后山几处“预演阵”的位置。
“他们动得比我们算的要快。”她对身边的闻简说。
“按原先模型,他们起码还要犹豫两三年。”
“人心这东西,很难写进方程式。”闻简耸肩。
“但从上限课题角度看,他们现在这么推,是好事。”
“至少在顶层被抽空之前,荒古底下会多出一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荒级。”
“我们那边要不要再给他们几套更精细的路径?”秦素问。
“比如在不同区域怎么调整预演阵的参数。”
“可以。”闻简点头。
“但还是那句话——”
“我们只把技术给出去。”
“不用替他们写‘该不该这么做’的结论。”
“这一层,只能他们自己扛。”
站在一旁的叶行没有出声。
他明白灵师界为什么要守住这条线。
算清、写明、不给命令——
对一个已经看过前六界崩塌的人群来说,这是难得的克制。
但他也很清楚。
“只算不管”的姿态,本身也是一种选择。
在灵师界,他可以接受这种选择。
到了荒古,他不能照搬。
“你们负责把账算细。”他在心里说。
“我负责告诉荒古——这笔账到底要不要认。”
……
实验室的另一侧。
叶行的身影在一座虚拟沙盘里一闪而过。
那是他刚从荒古回来时留下的残影。
秦素看着那道残影在沙盘里一遍遍推演“通天城事件”的过程。
刀光落下,龙脉被斩断一截。
线条震了一下,又慢慢恢复平稳。
“荒级之后,他在荒古那边能做的事,会更多。”秦素低声道。
“洪级之后,他就不只是一个人。”
“而是一条线。”
“一条写在诸界图上的线。”
闻简笑了笑。
“你这话,说得跟史师那帮人差不多。”他说。
“先别急着把他写进界史。”
“让他先把荒古这一段走完。”
……
荒古这边的时间,还在一日一日往前走。
“愿留之册”上的名字在增加。
天星宫后山的预演阵里,每天都有汗水落在石台上。
有人在阵里咬牙坚持,有人在阵外看着,慢慢被说动,自己走上去。
龙脉的脉动一点点变得顺畅。
和多年前那种被从上面硬抽的生涩不同。
这一回,是荒古自己往上提。
提得不快。
却扎实。
……
某一天黄昏。
楚百八从预演阵里走下来。
他站在谷边,看着远处天色。
脚下那条小龙脉的震动,已经不再让他觉得陌生。
“再过几个月,你就可以真冲荒了。”叶行走到他身边。
“不只是你。”
“这几个月的名单上,至少会有十几个人有机会。”
“那你呢?”楚百八问。
“你什么时候正式踏进去?”
叶行笑了一下。
“我这边的路,得和灵师界那边算在一起。”他说。
“荒级对我来说,不只是境界。”
“还是一个承诺。”
“一旦踏进去,我在荒古和灵师之间的走法就得换一种。”
“你们先上去。”
“等你们的脚站稳了,我再考虑下一步。”
楚百八点点头。
“那我们就在上面先打个地基。”他说。
“等你上来的时候,荒古这条脊,至少不会只靠你一个人撑。”
……
夜色慢慢压下来。
谷地里的预演阵一点一点收光。
天星宫后山上,只留下一圈还带着余温的石台。
叶行回头看了一眼。
“补脊之后,补人的这一步,算是迈出去了。”他在心里说。
“接下来,就是看——”
“愿意留的人,能走到哪一步。”
“以及——”
“天上的那条通道,会把这一步,往哪边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