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听雨轩庭院那株银杏已是满树金黄,灿烂夺目。夕阳的余晖穿过稀疏的叶片,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为这静谧的黄昏增添了几分暖意与慵懒。
林承泽今日回来得比平日早些,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他没有去外书房,而是习惯性地来到了听雨轩,仿佛只有在这里,才能稍稍卸下朝堂之上的沉重与疲惫。
静姝正窝在窗下的懒人沙发里,怀中抱着那个嫩黄色的戏蝶抱枕,手里拿着一本新放上架的、名为《山河异闻录》的杂记(自然是她“充实”书房的作品),看似读得入神,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父亲。
白芷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林承泽在书案后坐下,却没有立刻处理带回来的公文。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目光有些放空地望着窗外那株金黄的银杏,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那叹息声很轻,却沉甸甸地,裹挟着显而易见的烦忧。
静姝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她很少见到父亲流露出如此明显的心事。她依旧垂着眼眸,假装沉浸在书中的世界,耳朵却仔细捕捉着父亲的每一丝动静。
林承泽揉了揉眉心,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这绝对安全的环境中,忍不住倾吐一丝郁结:“……漕运……漕粮……每年此时,皆是难题。堵不如疏,然疏之又谈何容易?各方牵扯,利益盘根错节,一动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唉。”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疲惫与无奈。说的是朝堂之上关于漕运事务的争执,具体细节并未明言,但那核心的困境——“堵”与“疏”的矛盾,以及其中复杂的人情利益纠葛,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静姝心中了然。漕运乃国之命脉,涉及漕粮北运、河道治理、沿岸民生以及无数官员、胥吏、漕帮的利益,确实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父亲身为兵部尚书,虽不直接主管漕运,但军政相连,漕运畅通与否直接影响边关军需,他为此烦忧也在情理之中。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关于治理漕运、平衡利益的历史案例和现代管理思想,但那些都不能直接说出口。她需要一个更巧妙、更符合她年龄和身份的方式。
她继续保持看书的姿态,小脑袋却微微歪了歪,仿佛被书中的内容吸引,又仿佛只是孩童无意识的呓语,用那清脆柔软的童声,慢悠悠地念起了刚刚“看到”的一段:
“……书上说,有个很厉害的木匠爷爷,他家里有一条用了很久的水渠,水流越来越小,还总是堵住。木匠爷爷的儿子们很着急,有的说要把水渠挖宽,有的说要把堵住的地方狠狠凿开,吵个不停……”
她的声音不高,像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故事,恰好飘入了正凝神静思的林承泽耳中。
林承泽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女儿读书读到了有趣处。他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目光依旧没有焦点。
静姝继续用天真无邪的语气讲述着,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木匠爷爷却一点都不急。他拿着小锤子这里敲敲,那里看看,发现不是水渠不够宽,也不是堵的地方太硬,而是水渠底下积了太多泥沙,还有几处拐弯的地方,石头凸出来,让水流得不顺畅了……”
“木匠爷爷没有让儿子们去拼命挖宽或者硬凿,他让他们先把水渠上游的进水口暂时关小一点点,然后,慢慢把渠底的泥沙清出来,再把那几个拐弯的、碍事的石头小心地磨平……等这些都做完了,他才重新把进水口开大。咦?水一下子就流得又快又顺畅了,再也没有堵过呢!木匠爷爷说,光盯着水面上的堵塞发脾气没用,要看清楚水底下真正的问题在哪里,一点点理顺了,水流自己就通了。光靠蛮力,反而容易把水渠弄坏……”
她的故事讲完了,声音也低了下去,仿佛注意力又被书下一页的插图吸引了过去,伸出小手轻轻抚摸着书页,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这个小兔子画得真可爱……”
书房内重新陷入了寂静,只有窗外归巢的鸟儿偶尔发出几声啁啾。
然而,林承泽端着茶杯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的疲惫和沉郁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愕,随即这惊愕又化为一种豁然开朗的震惊!
木匠爷爷……水渠……泥沙……拐角的石头……关小进水口……理顺……水流自通……
这看似幼稚简单的寓言故事,其内核逻辑,竟与他方才所烦忧的漕运难题如此高度契合!
“堵不如疏”,但如何“疏”?不就是像故事里说的,不能只盯着表面漕运的“堵塞”,而是要看清“水底下的问题”(积弊、不合理的环节、既得利益者的阻碍)?不能一味强行推动(挖宽、硬凿),而是要像关小进水口一样,先稳住大局,然后有针对性地清理积弊(泥沙)、理顺关节(磨平石头),等内部通畅了,再加大力度,自然水到渠成!
这……这哪里是一个六岁孩童能想到的?这分明是直指问题核心的洞见!只是借用了一个孩童能理解的、充满童趣的比喻说出来而已!
林承泽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直直地看向窝在沙发里的女儿。
静姝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注视,从书页上抬起小脸,露出一双清澈见底、带着些许茫然的杏眼,仿佛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这样看着自己。她眨了眨眼,小声问道:“爹爹,你怎么了?是姝儿吵到你了吗?”
她那副纯然无辜、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石破天惊之语的模样,让林承泽胸腔里那股翻涌的震惊与激动,瞬间化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骄傲、欣慰与一丝神秘感的复杂情绪。
他缓缓放下茶杯,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没有,爹爹只是在想事情。姝儿这个故事……很有趣,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静姝低下头,又翻了翻手中的《山河异闻录》,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最终却摇了摇头,带着点不确定的语气:“好像就是这本杂书里的……又好像是在另一本讲工匠的书里看到的?记不太清了,好多杂书都混在一起了。”
她将一切归结于“杂书”和“记不清”,完美地避开了来源的追问。
林承泽看着她那努力回想的小模样,心中再无半点怀疑。他不是怀疑女儿说谎,而是彻底确信,他的姝儿,拥有着一种近乎“宿慧”的灵性!她或许自己都未必完全理解那些故事背后的深意,却能凭借某种天生的直觉,捕捉到并复述出其中蕴含的至理!
这绝非寻常孩童可比!
他想起女儿在经商理事上的天赋,在改善生活上的巧思,在医药杂学上偶尔“无意”的点拨……一桩桩,一件件,汇聚成一个清晰的认知:亡妻留给他的这个女儿,是独一无二的瑰宝,是上天对他最大的补偿与恩赐。
他心中的烦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力量。女儿的故事如同一盏灯,照亮了他原本困顿的思路。
他站起身,走到静姝身边,大手轻轻落在她的发顶,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珍视。
“姝儿看的书很好。”他低声说道,目光深邃地看着女儿,“爹爹……受教了。”
静姝仰着小脸,感受着父亲掌心传来的温暖,眼中依旧是一片澄澈的茫然,仿佛不明白爹爹为何突然说受教了。她只是本能地觉得,爹爹好像不那么烦恼了,这让她也感到很开心。
她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甜甜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笼罩着父女二人,在书房内投下温馨相依的影子。朝堂的纷扰似乎远去了,此刻,只有童言无意中带来的智慧闪光,以及父亲心中那愈发坚定、愈发深沉的爱与骄傲。
听雨轩,再次以其独特的方式,成为了抚慰与启迪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