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小暑总带着湿热的水汽，荔枝湾的“墨韵画舫”泊在岸边，船身的雕花木窗透着昏黄的灯光，画案上的宣纸泛着细腻的纹理，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的清苦与砚台的石腥气。陈晓明踩着吱呀作响的跳板登上画舫时，画舫的传人画伯正对着一幅被泼墨的山水画发愁——那幅刚完成的《粤海秋涛图》，昨夜还墨色分明，今早却被一团浓墨泼得面目全非，远山近水糊成一片混沌，更怪的是，夜里总能听到画舫传来“唰唰”的运笔声，却不见人影，狼毫笔也会自己悬在半空，在宣纸上晕出“墨”字的轮廓。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画伯的指尖沾着墨渍，指甲缝里嵌着宣纸的纤维，他提起那幅被污的画轴，声音里带着颤抖，“这已经是第二十五幅了，前几幅的花鸟、人物，不是被撕成碎片就是被水渍浸透，有卷我祖父画的《荔枝湾夜泊图》，昨天还好好地收在樟木画筒里，今早一看，画轴被折断，画心被虫蛀得像筛子，墨色褪得只剩浅灰，像被人故意糟践过。有个画了一辈子画的老画师说，夜里看到画案旁有个穿长衫的影子在作画，笔走龙蛇，可画舫的舱门是从里面锁的，钥匙就挂在我床头的铜钩上。”
陈晓明走到被污的山水画旁，拾起一角残片。宣纸的纤维里藏着一股清逸而沉雄的能量，与凝香斋的香魂同源，却带着更灵动的水墨气息，像未干的墨迹，藏着化不开的执着。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他“看到”了清晰的画面：日军的军靴踏碎画案，士兵们撕扯着刚画好的图纸；一个手持狼毫的画师将几幅藏着军事地图的山水画往船底暗舱塞，日军的刺刀挑破了他的衣袖，他却用身体护住画筒，嘶吼着“这墨里有骨气，你们染不黑”，最后抱着一卷标有日军布防的《海防图》跳进荔枝湾，画卷在水中展开，墨色晕染间，暗记依然清晰，被接应的游击队员打捞上岸，而他自己却被机枪扫射，鲜血染红了水面，与墨色交织成一片悲壮的晕染，手里还攥着半截狼毫笔，笔锋上的墨汁混着血珠滴落，在舱板上晕出一点暗红的“墨”字。
“这画舫……抗战时用画作传递过军事地图？”陈晓明问道。墨韵画舫是荔枝湾最老的画舫之一，始创于民国初年，画伯的祖父画守墨是当年的岭南画派名家，以“一手泼墨法，一笔定山河”闻名，抗战时曾借着写生的名义，将日军的布防、炮位画在山水画中——远山的轮廓暗示碉堡位置，水面的波纹代表铁丝网走向，那些他亲手绘制的“情报画”，不仅躲过了日军的搜查，还帮助游击队炸毁了三座日军炮楼，有次为了送一份“紧急撤退”的情报，他把暗号画在《渔舟唱晚图》的渔翁草帽上，扮成卖画人混过哨卡，自己却被日军的军犬咬伤了胳膊，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疤痕。
画伯引着他走到画舫的底舱，潮湿的空气中飘着樟木与霉味的混合气息，木箱里堆着几卷未装裱的画轴，其中一个紫檀木画筒的夹层里，藏着半张染血的宣纸，上面用淡墨画着简易的地形图，角落用朱砂点着一个“急”字，是当年画守墨来不及送出的情报。底舱的木板上，刻着各种绘画技法的要诀，其中“泼墨藏暗号”的技法旁，有一道深深的刻痕，像是情急之下凿出的标记。“我爷爷就是为了送那份《海防图》没的，”画伯抚摸着那道刻痕，声音哽咽，“那天日军得到线报，说画舫‘用画通敌’，把画具全扔进水里，我爷爷把《海防图》藏在《荔枝湾夜泊图》的画心夹层里，说‘这画能救命，比我的命金贵’。他们用枪托砸他的手，问他情报在哪，他硬是咬着牙说‘在墨韵里’，最后趁着涨潮跳船，等我们捞起他时，他的手指被打烂，手里还攥着那半截狼毫笔，笔杆上的‘守墨’二字被血染得发黑，那幅《海防图》却被游击队员及时取走，炸掉了日军的弹药库……”
他从底舱的暗格里掏出一个楠木盒，里面装着一套画具——紫毫的狼毫笔、端溪的砚台、松烟的墨锭，最底下是一本泛黄的《墨韵画舫绘事要诀》，其中一页用行楷写着“画者，墨也，笔为骨，意为魂，一点墨含千山韵，一笔画尽万水情，作画如立世，须胸有丘壑，守得住本心，方得笔墨之灵”，旁边有画守墨的批注：“画舫的案，铺的是宣纸，载的是气节，画人的眼要观万象，心要辨是非，若失了这份守墨，不如停笔。吾孙若见此，当记‘墨可淡，志不可淡；画可毁，心不可毁’，莫因利而媚俗，莫因险而弃笔。”
陈晓明拿起那支狼毫笔，指尖触到笔杆上的裂痕，能量波动格外强烈。平衡之力流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画守墨的执念——那是对绘画初心的坚守，对“未画完的山河”的牵挂，这种执念附着在画作与画舫里，看到如今的画伯为了赚钱，把画舫改成了“网红拍照点”，用印刷品冒充真迹糊弄游客，甚至雇佣画工模仿他祖父的风格批量作画出售，把画守墨的绘事要诀扔在杂物堆里，还允许游客在古画轴上乱涂乱画拍抖音，才会让画作污损、狼毫自悬，其实是想唤醒他对“画舫初心”的记忆。
“不是画灵闹舫，是你祖父的执念在‘护墨’。”陈晓明将狼毫笔放回楠木盒，“他当年用命守护的，不只是情报，更是绘画的风骨与画人的气节。你现在以假乱真、轻慢笔墨，他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画伯的脸瞬间涨红，他抓起一幅印刷的《荔枝湾图》，色彩艳俗，笔触僵硬：“爷爷总说，好画作要‘意在笔先，画尽意在’，哪怕一片竹叶，也要透着风骨，不能让看画人觉得寡淡。这几年网红经济火了，我看着别人用假画、印刷品赚钱，就……就也改了，把真迹锁进仓库，摆些印刷品当展品，有贩子出高价买仿作，我……我就雇人批量画……是我混账，丢了爷爷的脸面。”
正说着，画案上的砚台突然“啵”地一声，里面的残墨自己凝聚，一滴清水从舱顶滴落砚台，墨汁瞬间化开，那支狼毫笔腾空而起，蘸着墨在被污的《粤海秋涛图》残片上补画，寥寥几笔，一座远山便重现金石气，墨色浓淡相宜，与画守墨的风格如出一辙。那本《墨韵画舫绘事要诀》从楠木盒旁滑出，被一阵穿堂风卷到画案中央，“守得住本心”五个字在墨香中格外醒目。底舱的木箱轻微震动，一个未被打开的锦盒自己弹开，里面装着几十张泛黄的润笔单，是当年求画人留下的，其中一张写着：“守墨先生的画，墨里藏着山河气，比黄金还重，此生不忘。”
“他在等你重拾守墨之心。”陈晓明指着那些印刷品，“把网红拍照点关了，恢复画舫的原貌；销毁所有假画和印刷品，重新潜心创作；请老画师传授画守墨的泼墨、构图技法，在画舫办个‘墨韵山河展’，展出真迹画作和绘画工具，教年轻人‘识画、惜画、守墨’的道理，他会看到你的诚意的。”
画伯捧着那支狼毫笔，突然跪在画案前，对着画守墨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爷爷，孙儿错了！我这就拆了拍照布景，烧了假画，把卖出去的仿作赎回来，按您的要诀作画，每天在画舫写生，再也不赚黑心钱了，一定让墨韵画舫的画韵，重新透出笔墨的灵气！”
接下来的半年，画伯遣散了负责“网红运营”的员工，拆除了花哨的拍照道具和霓虹灯，有画商骂他“自断财路”，他却指着画案上的《粤海秋涛图》残片说：“我爷爷当年为了‘墨’字，连命都能舍，我这点损失算什么？”他带着装裱师将污损的画作一一修复，用清水小心擦拭墨迹，对虫蛀的画心进行托裱，光是修复那卷《荔枝湾夜泊图》，就用了整整两个月，每天清晨对着晨曦观察荔枝湾的光影，夜里就着油灯练习泼墨技法，老画师说：“守墨先生当年就是这么作画的，一笔不满意，他能在画案前站到天明，这才是画人的本分。”
陈晓明几乎每周都来画舫，有时帮着整理画具，有时坐在舱内，看画伯专注地写生。平衡之力顺着墨色的晕染渗入，他能感觉到画舫的能量在慢慢恢复，污损的画作被修复后重焕光彩，印刷品被替换成原创作品，夜里的运笔声变成了清晰的创作声，像是画守墨在跟着一起挥毫。有一次，画伯在画《珠江帆影》时，总把握不好水面的波光，突然一阵风吹过，底舱的木箱自己打开，露出画守墨的写生笔记，上面写着“水纹用侧锋扫出，墨色宜淡，留三分飞白，方显灵动”，他依着笔记运笔，水面顿时波光粼粼，老画师激动地说：“是守墨先生在帮你呢，这笔墨，他没舍得带走！”
半年后，墨韵画舫的“墨韵山河展”开展了，展出的画作吸引了无数人，有位研究岭南画派的教授抚摸着那卷修复的《荔枝湾夜泊图》，感叹道：“气韵生动，笔墨精妙，和守墨当年的风格一模一样！画伯，你没丢你爷爷的脸！”画舫重新开始对外开放写生，画伯坚持“免费参观，以画会友”，有学生说：“在墨韵画舫看画，能摸到笔墨里的山河气，这才是真正的画韵。”
重新焕发生机的画舫，坚持“以墨传情，守墨绘心”的宗旨，画案旁挂着“禁止乱涂乱画”的木牌，画伯每天都会亲自检查每一幅展出的画作。有个房地产商想高价收购画守墨的真迹，承诺“给你盖座临江画室”，画伯却摇了摇头：“画舫的画是用来传的，不是用来卖的。爷爷说了，宁肯画舫清贫，不能让笔墨蒙尘，这底线不能破。”
陈晓明离开画舫时，小暑的湿热被一阵江风驱散，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木窗，在画案上的宣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松烟墨的清苦混着新研的墨香漫出画舫，像在诉说一个关于山河的故事。他回头望了一眼，画伯正站在画案前，用那支狼毫笔在《粤海新貌图》上题字，楠木盒里的《墨韵画舫绘事要诀》被他放在画案最显眼的位置，他的身影和画守墨的画像重叠在一起，沉静而豪迈。
他知道，画守墨的执念已经解开，他的守墨之心没有随着墨色淡去，而是化作了画舫的魂，融入了每一幅画作里，融入了画伯的笔锋中，继续守护着这份跨越战火的笔墨传承，守护着画舫里的守墨之约。
回到陈记凉茶铺，画伯特意送来一幅斗方的《兰石图》，用淡墨勾勒，气韵清幽，角落用朱砂盖着“守墨”的印章：“陈先生，这画您留着，也算替我爷爷谢您的，让我记起了他的画，画人的笔，绘的是山河，守的是笔墨的本心，心诚了，墨才会活。”
陈晓明将《兰石图》挂在墙上，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画上，那些灵动的笔触仿佛活了过来，在纸上流淌。远处的荔枝湾在暮色中亮起航标灯，墨韵画舫的灯光亮了起来，像一颗守护墨韵的星辰。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画师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笔墨与宣纸的交融中，守护着最珍贵的山河气，让每一幅画作，都能在岁月里，传递出不灭的风骨。
而那些藏在画韵里的执念，那些写在绘事要诀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小暑的江风，吹遍画舫的每一个角落，让“墨不可染”的誓言，永远回荡在墨韵画舫的运笔声里，回荡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