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春分总带着潮湿的暖意,珠江南岸的“青蓝染坊”外,晾晒的蓝印花布在风中舒展,像一片流动的星空,染缸里的靛蓝染料泛着沉静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灰与蓝草的清苦气息。陈晓明踩着染坊前的青石板走进院子时,染坊主人蓝叔正对着一缸发灰的染料发愁——那些用蓝草发酵的靛蓝,昨夜还蓝得透亮,今早却变得浑浊发灰,染出的布匹上浮现出不规则的白斑,像是被雨水冲刷过,更怪的是,染坊的木槌会在夜里自己敲击染缸,发出“咚咚”的声响,染好的布也会自己从竹竿上滑落,堆在地上像一摊蓝色的水。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蓝叔的手上沾着靛蓝,指甲缝里的蓝色洗了三天都没褪掉,他捞出一块染坏的坯布,声音里带着沮丧,“这已经是第七缸了,前几缸的染料不是发臭就是褪色,染出的布根本没法卖。有个老染工说,夜里看到染坊的角落里有个穿粗布衣的影子在搅缸,手里的长杆搅得飞快,可染坊的门是从外面锁的,钥匙就挂在我裤腰上。”
陈晓明走到染缸前,俯身看着发灰的染料。水面的浑浊下藏着一股沉静而执拗的能量,与锦绣织坊的丝线同源,却带着更厚重的草木气息,像未染透的坯布,藏着化不开的遗憾。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他“看到”了清晰的画面:日军的卡车停在染坊门口,士兵们逼着染工交出所有蓝布做军服;一个中年汉子抱着染缸的木盖,往染料池里倒草木灰,日军的刺刀刺穿了他的胳膊,他却将最后一把蓝草种子撒进池里,最后被拖走时,染料池里的靛蓝翻涌着,像一片愤怒的海……
“这染坊……抗战时拒过日军的强征?”陈晓明问道。青蓝染坊是粤海最老的蓝染作坊,蓝叔的祖父蓝守义是当年的染匠,他独创的“七浸七晒”技法染出的蓝布,色牢度极高,却在抗战时因拒绝为日军染制军服,被折磨致死,那些珍贵的蓝草种子,除少数被他藏在染料池底,其余全被日军烧毁。
蓝叔引着他走到染坊的地窖,潮湿的空气中飘着蓝草的清香,陶罐里装着几捆干枯的蓝草,其中一捆的根部还沾着靛蓝染料,像是刚从染池里捞出来的。“我爷爷就是为了护这些蓝草种子没的,”蓝叔抚摸着那捆蓝草,声音哽咽,“日本人说要他染一万米蓝布做军服,他说‘蓝染是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染的是百姓的衣裳,不是豺狼的皮’,当场就把染好的布扔进了染料池。他们把他吊在染坊的梁上,用鞭子抽,问他种子藏在哪,他咬着牙不说,最后……最后断气时,眼睛还盯着染料池的方向。”
他从地窖的陶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几小包蓝草种子,种子的外壳上还沾着靛蓝的粉末。油纸包底下压着一本泛黄的《青蓝染坊制靛要诀》,其中一页用毛笔写着“靛者,草之魂也,心诚则色正,性躁则色浮,染布如染心,不可有半分虚浮”,旁边有蓝守义的批注:“染匠的手,要沾得靛蓝,更要守得住本心,蓝布会褪色,骨气不能褪。吾孙若见此,当记‘青出于蓝,守正方能出奇’,莫因利而偷工,莫因难而弃艺。”
陈晓明拿起那几包蓝草种子,指尖触到粗糙的外壳,能量波动格外强烈。平衡之力流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蓝守义的执念——那是对蓝染技艺的坚守,对“未传之艺”的牵挂,这种执念附着在染料和蓝草上,看到如今的蓝叔为了提高效率,用化学染料代替天然靛蓝,省去“七浸七晒”的工序,甚至把染坊的老院子租给商人开民宿,只留一个小角落应付游客,才会让染料发灰、布匹自落,其实是想唤醒他对“染匠初心”的记忆。
“不是染料作祟,是你祖父的执念在‘护艺’。”陈晓明将种子放回油纸包,“他当年用命守护的,不只是蓝草,更是蓝染的手艺与染匠的骨气。你现在偷工减料、轻慢技艺,他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蓝叔的脸瞬间涨红,他抓起一把化学染料,粉末泛着刺眼的亮蓝:“爷爷总说,好蓝布是‘三分靠染料,七分靠功夫’,蓝草要自己种,靛蓝要自己发酵,哪怕多花七天,也不能少一道工序。这几年化学染料便宜又省事,我看着同行都在用,就……就也跟着换了,把老院子租出去还能多赚点……是我浮躁,丢了爷爷的脸面。”
正说着,染坊的木槌突然“咚”地一声敲在染缸上,缸里的灰水泛起一圈涟漪,慢慢沉淀出一点靛蓝的光泽。那本《青蓝染坊制靛要诀》从油纸包旁滑出,被一阵风吹到地窖门口,“守正方能出奇”几个字在天光下格外醒目。染料池的水面轻轻晃动,水底浮出几缕蓝草的嫩芽,像是刚从种子里钻出来的。
“他在等你重拾手艺。”陈晓明指着那堆化学染料,“把所有化学料全倒了,重新用蓝草发酵靛蓝;按‘七浸七晒’的老规矩染布,从种蓝草学起;把民宿退了,恢复染坊的全貌,教年轻人蓝染技艺,他会看到你的诚意的。”
蓝叔捧着那包蓝草种子,突然跪在染料池前,对着蓝守义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爷爷,孙儿错了!我这就倒了化学料,种蓝草、酿靛蓝,按您的法子染布,把染坊抢回来,再也不偷工减料了,一定让青蓝染坊的蓝,重新亮起来!”
接下来的半年,蓝叔退了民宿的租约,把商人赶走时,对方骂他傻,他只说:“这院子里的每块砖都沾着靛蓝,不能让铜臭味盖了草木香。”他在染坊后的空地种下蓝草种子,每天浇水、施肥,看着它们从嫩芽长成半人高的蓝草,眼里的光一天比一天亮;他按《制靛要诀》里的方法,用石灰、草木灰和蓝草叶发酵靛蓝,光是掌握发酵的温度和时间,就失败了十几次,染料发臭了就倒掉重来,从不气馁;染布时,他严格遵守“七浸七晒”,布坯在染缸里浸一次,就挂在竹竿上晒一天,任凭风吹雨打,绝不偷懒,手上的蓝渍层层叠加,像是戴了一副永远洗不掉的手套。
陈晓明几乎每月都来染坊,有时帮着翻晒蓝草,有时坐在染缸旁,看蓝叔专注地搅动染料。平衡之力顺着靛蓝的汁液渗入,他能感觉到染坊的能量在慢慢恢复,发灰的染料被新酿的靛蓝取代后,蓝得沉静透亮,布匹上的白斑再也没出现过,木槌夜里不再自敲,只有清晨的露水落在蓝布上,折射出细碎的蓝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有一次,蓝叔在第七次浸染时,突然下起暴雨,他急得想把布收回来,雨却突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布上,靛蓝的颜色变得格外鲜亮,老染工说:“是守义公在帮你呢,他最懂‘七晒’要晒足太阳才够味。”
半年后,第一匹用“七浸七晒”技法染出的蓝布完成了。当蓝叔展开布坯,靛蓝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用手搓揉后,手指上只沾了淡淡的蓝,老染工们都激动地说:“是这个色!是守义当年染的‘入骨蓝’!小蓝,你没丢你爷爷的脸!”他种的蓝草也长势喜人,收割时,靛蓝色的汁液顺着草叶滴落,在地上晕开一片小小的蓝花。
重新开张那天,染坊的院子里挂满了蓝印花布,风一吹,像一片流动的海洋,来买布的老街坊摸着布面,都感慨:“是天然靛蓝的质感!穿在身上透气,看着心里也舒坦!”
有个服装品牌想批量订购,提出用化学染料代工,只挂青蓝染坊的牌子,蓝叔却摇了摇头:“蓝染的魂在草木里,化学料染不出来。我爷爷说了,宁肯少染几匹,不能坏了手艺的根,这规矩不能破。”
陈晓明离开染坊时,夕阳正将蓝布染成金蓝色,晾布的竹竿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五线谱上的音符。他回头望了一眼,蓝叔正坐在染缸前,教几个年轻人辨认靛蓝的发酵状态,指尖沾着靛蓝,身影和蓝守义的画像重叠在一起,踏实而坚定。
他知道,蓝守义的执念已经解开,他的手艺没有随着岁月褪色,而是化作了靛蓝的魂,融入了每一匹蓝布里,融入了蓝叔的指尖上,继续守护着这份跨越战火的技艺传承,守护着染坊里的坚守之契。
回到陈记凉茶铺,蓝叔特意送来一块蓝印花布手帕,上面印着一朵小小的蓝草花:“陈先生,这是用新酿的靛蓝染的,您擦汗用,吸汗还不褪色。也算我谢您的,让我记起了爷爷的花,染布的手,沾的不只是蓝,更是祖宗的念想。”
陈晓明将手帕放进衣兜,靛蓝的清香与凉茶的甘苦交织在一起,格外安心。远处的珠江南岸在暮色中沉默矗立,青蓝染坊的灯光亮了起来,像一颗坚守技艺的星辰。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染匠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草木与水的交融中,染出最动人的色彩,让每一寸蓝布,都能在岁月里,传递出不灭的匠心。
而那些藏在靛蓝里的执念,那些写在要诀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春分的细雨,滋润着染坊的土地,让“守正出奇”的誓言,永远流淌在青蓝染坊的染料池里,流淌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