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夏至总带着逼人的暑气,白云山深处的“百草庐”药铺却透着清凉,药柜上的瓷瓶里装着各色药材,薄荷与艾草的清香混着山风,在竹制的窗棂间流转。陈晓明踩着石阶走到药铺前时,药庐主人苏医师正对着一碗熬坏的汤药发愁——本该清透的药汁,此刻却浑浊如泥,碗底沉着黑色的絮状物,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腥气,完全没有草药应有的甘醇,连药炉里的炭火都变得忽明忽暗,像是被什么东西掐灭了火种。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苏医师的白褂袖口沾着药渍,手指上还留着捣药时磨出的茧子,他用汤匙舀起药汁,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已经是第七碗了,前几副治风寒、调理脾胃的方子,熬出来全是这模样。昨天有个山民来抓药,喝了一口就吐了,说像是喝了‘毒水’,吓得附近的人都不敢再来了。山里的老猎户说,是‘药神’怪罪,怪我们怠慢了药材,才让药效失灵的。”
陈晓明接过药碗,浑浊的药汁表面浮着一层油光,散去的热气里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气。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他“看到”了纷乱的画面:日军闯进药庐,翻箱倒柜地寻找疗伤的药材,药柜被推倒,药材撒了一地;一个穿长衫的老者抱着一个药箱,往山里跑,身后的枪声响起,他摔倒在石阶上,药箱里的药材散落出来,被鲜血浸透……
“这药庐……抗战时出过事?”陈晓明问道。百草庐是白云山有名的药铺,苏医师的祖父苏柏年是当年的名医,擅长用草药治疗外伤,抗战时曾偷偷给游击队送药,却在一次送药途中被日军发现,当场牺牲,药庐也被烧毁,直到十几年后才由苏医师的父亲重建。
苏医师引着他走到药庐后院的晒药场,竹匾里摊着晾晒的草药,其中几捆艾草的根茎处还留着焦黑的痕迹。“我爷爷就是为了给游击队送这艾草和止血草,死在半山腰的,”苏医师指着焦黑的艾草,声音哽咽,“他总说,草药是‘救命草’,不分党派,不分敌我,只要有人受伤,就得救。那天他刚把药箱递给山腰的联络员,就被日军的子弹打中了……”
他从药柜最底层翻出一个紫檀木药盒,里面装着几本泛黄的药书,封面上写着《百草庐验方集》,字迹是苏柏年的,笔锋刚劲。其中一本的夹层里,藏着一张折叠的药方,上面用朱砂写着“活血救逆方”,旁边批注着:“药者,仁心也,虽草木,亦有灵,需辨证施治,不可妄用,更不可因利废义。吾孙若观此,当记‘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陈晓明拿起药方,纸张脆弱,朱砂的字迹却依旧鲜红。平衡之力顺着字迹蔓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苏柏年的执念——那是对医者仁心的坚守,对药材灵性的敬畏,这种执念附着在药庐和药材上,看到如今的苏医师为了多赚钱,给轻症病人开贵重药材,甚至用硫磺熏制药材来延长保质期,才会让汤药变质,其实是想唤醒他对“救死扶伤”初心的记忆。
“不是药神怪罪,是你祖父的执念在‘护药’。”陈晓明将药方放回药盒,“他当年用命守护的,不只是药材,更是医者的仁心。你现在为了利益违背医德,他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苏医师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抓起一把硫磺熏过的当归,断面发黄,毫无油性:“爷爷总说,好药材是‘天之所生,地之所养’,要在清明前采根,霜降后收果,炮制时不能偷工,配伍时要对症下药,哪怕少赚点,也不能让病人多花钱。这几年游客多了,我觉得山里的药材卖不上价,就进了些便宜的熏制药材……是我贪心,丢了祖宗的规矩。”
正说着,药柜上的瓷瓶突然轻微晃动起来,几味药材从瓶里滚出,落在苏医师的手心——是艾草、薄荷、金银花,都是苏柏年当年常用的草药,散发着纯正的清香。那本《百草庐验方集》自己翻开,停在“医者仁心”的扉页上,朱砂写就的字迹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他在等你重拾仁心。”陈晓明指着后院的药圃,“把那些熏制的药材全扔了,重新上山采药,按节气采摘,按古法炮制;给病人看病时,只开对症的药,不分贵贱,他会看到你的诚意的。”
苏医师攥着那几味草药,突然跪在药庐的神龛前,对着苏柏年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爷爷,孙儿错了!我这就上山采药,按您的法子炮制,再也不赚黑心钱了,一定让百草庐的药,能真正救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苏医师关了药铺的前门,专心上山采药、炮制药材。他每天天不亮就背着药篓上山,按《百草庐验方集》里的记载,在清明前采挖党参,在露水未干时采摘薄荷,连药材的晾晒都严格按时辰——阳气最盛时晒黄芪,阴气渐生时晾当归。炮制时,他不用机器,而是用祖父传下来的铜锅,小火翻炒,手臂酸了就用布带绑住继续,连药炉里的炭火,都坚持用山涧边的枯柴,说这样烧出来的火“有灵性”。
陈晓明几乎每天都来药庐,有时帮着晾晒药材,有时坐在药炉旁,看着苏医师专注地熬药。平衡之力顺着药炉的温度渗入药材,他能感觉到药庐的能量在慢慢恢复,变质的药汁被倒掉后,新熬的汤药清透发亮,药香纯正,连药炉里的炭火都变得稳定而温暖。有一次,苏医师在山里采药时遇到暴雨,眼看就要淋湿刚采的药材,头顶却突然出现一片干燥的区域,像是有把无形的伞在护着,同行的老药农说:“是柏年先生在帮你呢。”
一个月后,第一副用传统方法炮制的“风寒散”熬好了。苏医师舀起药汁,清透微黄,药香在药庐里弥漫,入口微苦,咽下去后,喉头泛起甘甜,正是老山民们熟悉的味道。药盒里的《百草庐验方集》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像是在翻动书页。
重新开张那天,老山民们闻讯而来,喝到第一口药汤,都激动地说:“是这个味!是柏年先生当年的药!苏医师,你没丢你爷爷的脸!”
有个城里的药商想高价收购药庐的配方,苏医师却摇了摇头:“药方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卖钱的。我爷爷说了,当医生的,眼里得有病人,不能只有银子。”
陈晓明离开药庐时,夕阳正透过药圃的篱笆,在草药上洒下金色的光芒,像一层流动的光晕。他回头望了一眼,苏医师正背着药篓准备上山,背影和苏柏年的画像重叠在一起,坚定而沉稳。
他知道,苏柏年的执念已经解开,他的仁心没有随着岁月埋入深山,而是化作了药香的魂,融入了每一味药材里,融入了苏医师的手法里,继续守护着这份跨越战火的医者誓言,守护着药庐里的仁心之诺。
回到陈记凉茶铺,苏医师特意送来一小包刚泡制的薄荷:“陈先生,这是今年的新薄荷,您泡水喝,解暑。也算我谢您的,让我记起了爷爷的话。”
陈晓明泡了一杯薄荷茶,清香在屋里弥漫开来。远处的白云山在暮色中沉默矗立,百草庐的灯光亮了起来,像一颗镶嵌在山间的明珠。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医者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时光的药炉里,熬煮着最朴素的仁心,让每一味草药,都能在岁月里,散发救人的芬芳。
而那些藏在药香里的执念,那些写在药方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夏至的山雨,滋润着药圃的土壤,让仁心的种子,永远种在粤海的深山里,种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