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初冬总带着湿冷的黏意,老城区的“文渊书斋”却暖融融的,檀木书架散发着陈年的木香,与窗外飘进的雨丝缠成一团。陈晓明推开挂着“静”字木牌的木门时,店主周先生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拾散落的书页——一本民国版的《粤海风物志》不知被谁扯得粉碎,纸页上的墨迹像活过来似的,在地板上晕开诡异的纹路。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周先生的眼镜片上沾着水汽,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慌,“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本了,前两本是《岭南杂记》和《珠水夜话》,都是店里最老的藏书,全被撕成了碎片,还……还会自己动。”
陈晓明蹲下身,拾起一片碎页。纸页边缘粗糙,显然是被蛮力撕扯的,上面印着的粤海老地图,墨迹确实在微微蠕动,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纸下爬行。他指尖的平衡之力轻轻探入,立刻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能量——与沈府青铜镜、西禅寺古钟同源的执念,却带着更强烈的焦躁与愤怒。
“这些书……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吗?”陈晓明问道。书斋里的藏书大多是古籍善本,周先生经营了三十年,从未出过怪事,偏偏这三本记录粤海旧事的书接连出事,绝非偶然。
周先生引着他走到最里面的书架,指着顶层一个空着的位置:“这三本书原本都放在这里,是我父亲年轻时从一个收废品的老人手里淘来的,据说来自民国时期的‘粤海印书馆’,当年日军轰炸时,印书馆被烧了,这几本书是仅存的孤本。”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泛黄的信封:“这是书里夹着的,不知道是谁写的,我一直没敢扔。”
信封里是半张残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墨迹中还混着暗红的斑点,像是血迹:“……印书馆被烧,藏书尽毁,唯此三册得存,内有粤海地脉图,若落入贼人之手,恐遭大祸……吾以血为誓,护此三书,纵化为厉鬼,亦不使文脉断绝……”
残纸的落款被火燎过,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文”字。
“是当年守护藏书的人留下的。”陈晓明瞬间明白了,“日军轰炸时,有人为了保护这三本书牺牲了,他的执念附在书上,成了书的‘精魄’。最近书被频繁翻动,可能让他误以为有人要破坏藏书,才会‘动手’保护。”
周先生恍然大悟,脸色却更白了:“可……可我没让人乱动啊,就是前阵子来了个学者,说要研究粤海历史,借这三本书翻了几天,还在书上做了不少批注……”
“问题就出在批注上。”陈晓明走到书桌前,那里放着那位学者留下的批注复印件,上面用红色水笔圈画了不少内容,甚至在几处记载地脉节点的地方打了叉,写着“荒诞不经”“迷信糟粕”。
“这位学者的态度太傲慢了,”陈晓明指着复印件上的批注,“他的质疑和否定,刺激了书里的精魄。对于以生命守护藏书的人来说,否定这些书的价值,比毁掉它们更让他愤怒。”
正说着,书架突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一本《粤海碑刻录》从第二层滑落,“啪”地摔在地上,封面瞬间裂开,书页像翅膀一样扇动起来,墨字在纸上翻滚,仿佛要挣脱束缚。
“它在警告我们。”陈晓明迅速用平衡之力将书页按住,金光透过指尖渗入,躁动的墨迹渐渐平息,“它不是要害人,是怕这些记录粤海历史的文字被遗忘、被否定。”
周先生急得直搓手:“那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让它这么闹下去,再这样,书斋就没法开了。”
“要让它知道,这些书没有被遗忘,反而被好好珍视着。”陈晓明看着那半张残纸,“当年他以血护书,为的是文脉不绝,我们就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他让周先生找出那位学者的联系方式,说明情况后,学者起初很抵触,认为是无稽之谈,但在陈晓明的坚持下,还是同意回来一趟。三天后,学者带着歉意来到书斋,对着那三本书的残页深深鞠躬,承认自己的批注过于草率,并承诺会重新整理研究,尊重古籍中的历史记载。
与此同时,陈晓明和周先生一起,在书斋里设了一个“粤海记忆角”,将那三本书的残页小心修复,用透明相框装裱起来,旁边配上印书馆的老照片和那位“文先生”的残纸,供读者了解这段往事。周先生还邀请了几位研究粤海历史的学者,每周来书斋举办读书会,专门讨论这三本书里的内容。
当第一位读者在修复后的残页前驻足,轻声读出上面记载的粤海老故事时,陈晓明清晰地感觉到,书斋里的焦躁能量消失了。地板上残留的墨迹纹路渐渐淡化,最后化作普通的水渍,被阳光晒干后,只留下淡淡的印记。
“它满意了。”陈晓明对周先生笑了笑,“它看到有人在认真读这些书,有人在记得这段历史,守护的意义就实现了。”
一周后,书斋的“粤海记忆角”成了老城区的新地标。老街坊们带着孙子孙女来听故事,年轻人拿着笔记本认真记录,那位学者甚至带着学生来做实地研究,书斋里每天都座无虚席,墨香与茶香交织,热闹而安宁。
周先生特意在记忆角摆了一个小小的香炉,每天清晨燃一炷檀香:“就当是给那位文先生上炷香,谢谢他护着这些书,护着粤海的文脉。”
陈晓明离开书斋时,雨已经停了。初冬的阳光透过云层,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淡淡的暖意。他回头望了一眼“文渊书斋”的牌匾,仿佛看到一个穿着长衫的身影站在窗边,对着他微微颔首,然后渐渐消散在墨香里。
他知道,那位以血护书的“文先生”并未离去,他的执念已经化作书斋的一部分,化作粤海文脉的一部分,在墨香与书香中,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的记忆。而那些记录着往事的文字,会像种子一样,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生根发芽,让粤海的故事,永远不会被遗忘。
回到陈记凉茶铺时,暮色已经四合。陈晓明泡了壶热茶,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看着街对面的孩子们围着卖糖画的摊子嬉笑。远处的七星山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天枢峰顶的木棉树,枝桠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霜,却依然挺直着腰杆,等待着春天的召唤。
粤海的故事,就像这书斋里的古籍,一页页翻过,有战火与创伤,有坚守与传承,而那些凝固在墨迹里的执念,那些藏在纸页间的守护,终究会在时光里,沉淀成最厚重的底蕴,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