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不能走。”
“为什么?”杜子峰急了,“白良同志,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日寇最大的威慑,但前提是你要活着!”
“我走了,谁来当这个‘风笛’?”白良反问道,“我一旦消失,井上就会百分之百地确定,我就是那个策划了一切的人。他会把所有的力量,都用来追查我的下落,顺藤摸瓜,到时候,你们,还有军统在上海所有的人,都会被他一一甄别、清洗。一个也跑不掉。”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上海的心脏位置。
“但如果我不走,如果我依然以‘特高课高级顾问白良’的身份,出现在井上的面前,那又会怎么样?”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会怀疑,但他没有证据。只要我还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就无法将目标完全锁定。他的精力就会被分散,他就会在怀疑和利用之间摇摆不定。”白良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要做的,不是逃避,而是继续留在这场牌局上,跟他玩下去。我要让他亲手把刀递给我,再让他死在自己的刀下。”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仿佛在看一个怪物。这是一个何等疯狂、何等自信、何等可怕的人!
“可是……戴老板那边……”杜子峰还是不放心,“你这次的行动,已经越过了他的底线。他不会放过你的。”
白良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我什么时候,指望过他会放过我?从我决定火烧魔窟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是戴老板,还是井上一郎,在他们眼里,我都是一枚棋子。棋子的宿命,就是在完成使命后被丢弃。但我要做的,是成为那个能决定棋盘胜负的棋手。”
他转过头,看向杜子峰,眼神变得深邃:“杜先生,你答应我的那枚‘钉子’,是时候交给我了。那是我活下去的筹码。”
杜子峰沉默了。他终于明白,白良已经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万劫不复,却又闪耀着万丈光芒的道路。他不再劝说,而是从怀里取出一个蜡丸,郑重地递给了白良。
“这是‘海鸥’的联络方式。他是虹口海军俱乐部的一名侍者,能接触到日本海军的所有高层。但是,他现在也很危险,请你……务必善用,也请你保护好他。”
白良接过蜡丸,紧紧攥在手心。
“放心,”他说道,“我的人,我会用命来保。”
……
特高课总部,气氛压抑到了冰点。
井上一郎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肩膀,面目狰狞地看着面前的报告。报告上,写满了失败和耻辱。
“饭桶!通通都是饭桶!”他将报告狠狠地摔在地上,“一个戒备森严的国家监狱,竟然被几十个地下党攻破!还让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跑了!帝国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五条中佐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心里的伤更重。
“课长,”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从事后提取的弹道和现场痕迹分析,对方的战术素养极高,绝非普通的地下党。尤其是那个带头的……他使用的,是德制冲锋枪和标准的德式军事突击战术。”
“德式战术……”井上一郎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想起了那个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却又在关键时刻“发现”线索的白良。据他所知,白良就曾在德国接受过军事训练。
“还有,”五条继续报告,“我们事后审问了门口的卫兵,他们描述的那个‘中岛大尉’,身高、体型,都与一个人非常相似。”
“谁?”
“白良。”五条说出这个名字时,明显感到了办公室的温度又下降了几分。
井上一郎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五条,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五条硬着头皮,将那份伪造的调令放在了桌上:“课长,这是对方使用的调令。虽然印章和格式都对,但纸张的材质,与我们特高课内部专用的略有不同。而且,我们调查了那个被当成‘大鱼’押送进来的叛徒王德发,他的上线,是一个叫‘老狐狸’的军统特务。而这个‘老狐狸’,正是白良发展的下线之一。”
所有的线索,都如同蜘蛛网一样,最终汇集到了同一个中心——白良!
“他利用自己的下线,制造了一个叛徒。然后用这个叛徒作为敲门砖,骗开了监狱的大门。再利用我们对他的信任,策划了这场劫狱!好!好一个一石三鸟!”井上一郎气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他终于想通了一切。从徐天沐被杀,到生化所被毁,再到这次劫狱,背后都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那个影子,时而谄媚,时而精明,时而狠辣。他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把自己当成一个傻瓜!
“来人!”井上一郎的眼中,已经是一片血红,“立刻去把白良给我抓回来!我要活的!我要亲手剥下他那张伪装的皮!”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却被敲响了。
“报告课长,白良顾问求见。他说……他有重大发现。”
井上一郎和五条都愣住了。
他竟然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井上一郎眼中的杀意缓缓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他倒要看看,这个男人,这次又要上演一出什么样的好戏。
“让他进来。”
门开了,白良走了进来。
他的样子,看起来比五条还要狼狈。一身名贵的西装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带着血迹,走路一瘸一拐,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课长!”白良一进来,就“扑通”一声,单膝跪在了井上一郎面前,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愤怒和羞愧,“卑职无能!请课长责罚!”
井上一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白良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同样带血的名单,双手呈上:“课长!我被骗了!我被延安的赤匪利用了!”
他“悲愤交加”地讲述了一个故事。
他说,他通过下线“老狐狸”,策反了延安的一个重要人物王德发。他本想把这条“大鱼”当成一份大礼,在提篮桥监狱,当着井上课长的面,亲自献上,给自己火烧魔窟事件中“判断失误”而将功补过。
“我太想证明自己了!太想为课长分忧了!”白良捶着胸口,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没想到,这竟然是延安的一个毒计!那个王德发,根本就是他们故意抛出来的诱饵!他早就抱着必死的决心,目的就是利用我的手,把我当成木马,送他们的劫狱小队混进提篮桥!”
“就在我的人押着王德发,准备向您报告的路上,我们遭到了红安军的伏击!他们人多势众,火力凶猛,我的兄弟们……都……都玉碎了!”白良的声音哽咽,眼中竟然挤出了几滴“英雄泪”,“我拼死才逃了出来,还从一个匪徒身上,抢到了这份名单!”
井上一郎接过名单,上面记录的,是几个延安外围组织成员的名字。这些名字,对于特高课来说,不痛不痒,但却能证明,白良确实和“匪徒”发生了战斗。
“你的意思是,劫狱的,是延安的人。而你,只是他们计划中一个被利用的、愚蠢的棋子?”井上一郎的语气里,充满了玩味。
“是!”白良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上瞬间一片红肿,“卑职急功近利,判断失误,致使酿成大祸!不仅让重犯逃脱,还让课长您的威严受损!卑职罪该万死!请课长赐我一死,以谢天皇!”
他说着,竟然真的从腰间拔出匕首,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住手!”井上一郎厉声喝道。
五条立刻上前,夺下了白良的匕首。
井上一郎走到白良面前,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想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一丝一毫的慌乱和撒谎的痕迹。
但是,他失败了。
白良的眼睛里,只有愤怒、羞愧、不甘,以及对复仇的无限渴望。那演技,已经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井上一郎的心,动摇了。
白良的这个故事,听起来荒谬,但却完美地解释了所有的疑点。
为什么会有那份伪造的调令?因为那是白良为了“献礼”而准备的。为什么王德发会出现在囚车里?因为他是白良“抓获”的。为什么白良本人没有出现在监狱?因为他在路上“遭遇了伏击”。
这个故事,将白良从一个主谋,变成了一个头脑发热、急于立功而被敌人利用的受害者。而这个形象,恰恰符合井上一郎对白良“聪明但急功近利”的认知。
最关键的是,白良主动送上门来“请罪”,并且带来了“战利品”(名单),这种破釜沉舟的姿态,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忠诚”。
如果他是主谋,他现在应该想尽办法逃跑,而不是跑来送死。
井上一郎松开了手,站起身。他内心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他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白良无辜,但他同样没有百分之-百的证据证明白良有罪。
而一个活着的、对他“忠心耿耿”且充满“复仇火焰”的白良,远比一个死掉的、无法验证的嫌疑犯,要有价值得多。
“死,太便宜你了。”井上一郎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白良,声音冰冷,“我要你活着,用你的能力,去洗刷你带给我的耻辱。我要你把延安在上海的组织,连根拔起!你做的到吗?”
白良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赌赢了。
“哈伊!”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大声应道,“卑职一定不负课长期望!不将赤匪斩尽杀绝,绝不罢休!请课长再给我一次机会!”
“很好。”井上一郎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把缴获来的匕首,走到白良面前。
在白良惊愕的目光中,匕首的寒光一闪。
“噗嗤!”
刀尖狠狠地刺入了白良的左肩,穿透了皮肉。
白良发出一声闷哼,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但他咬紧牙关,身体跪得笔直,没有丝毫晃动。
井上一郎缓缓地拔出匕首,看着鲜血染红了白良的肩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残忍的笑容。
“这是对你愚蠢的惩罚。”他将带血的匕-首扔在地上,“从现在起,你的命是我的。滚出去,用敌人的血,来证明你的价值。”
“哈伊!”
白良捂着流血的肩膀,挣扎着站起身,对着井上一郎重重地鞠了一躬,然后一瘸一拐地,退出了这间如同地狱般的办公室。
当办公室的门关上的那一刻,白良脸上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都瞬间消失了。他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冰冷的、胜利者的微笑。
他知道,井上一郎已经再次掉进了他精心编织的陷阱里。
而他,不仅又一次从死亡的边缘全身而退,还得到了井上一郎的“尚方宝剑”——清剿延安地下组织。
他将利用这把刀,一面虚与委蛇,清除掉一些真正的叛徒和不重要的外围组织,来向井上交差;另一面,他将与杜子峰合作,将计就计,把井上引向错误的深渊,同时,利用井上赋予他的权力,去探寻那个更深、更黑暗的秘密——虹口海军俱乐部。
白良走在特高课阴冷的走廊里,肩膀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他的心,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和坚定。
这场游戏,越来越有趣了。他感受着口袋里那个藏着“海鸥”联络方式的蜡丸,目光投向了窗外。
上海的天,又要变了。而这一次,他将是那个执笔画天的人。办公室里,五条看着白良离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课长,就这么……放过他了?疑点还是太多了。”
井上一郎走到窗边,看着白良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眼神变得幽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