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远在另一个角落的白良,还沉浸在成功戏耍了井上一郎的喜悦中,丝毫没有察觉到,一张由日本人和他“同志”共同编织的死亡大网,正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向他笼罩而来。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上海的阴影里,自己被人盯上了。
而且还是被自己人盯上了。
夜色如墨,将上海这座孤岛城市彻底吞噬。霓虹灯的光芒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模糊而诡异,像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白良此刻正坐在黄包车上,身体随着车夫的跑动而有节奏地起伏。他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礼帽,帽檐下的脸隐藏在阴影中,只露出一截轮廓分明的下巴。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任何一处已知的安全屋。徐天沐死后,他就像一条潜在深海的鱼,彻底切断了与过去的所有联系,在城市最浑浊的水域里游弋。
他知道,井上一郎现在一定像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红着眼要掀桌子。整座上海都变成了一个高压锅,任何一点异动都可能引来致命的打击。而他,就是那个点燃引信的人。
然而,危险并非只来自敌人。
三天了,他一直在等待山城的嘉奖令,或是下一步的静默指示。可他那条绝密的电台线路,却如石沉大海,死一般的寂静。这极不正常。按照军统的规矩,完成如此重大的任务后,上峰必然会在第一时间发来确认和指令。
这种反常的沉默,比井上一郎的搜捕更让他感到不安。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黄包车在一个老旧的弄堂口停下。白良付了钱,闪身拐了进去。这里是南市区最混乱的地界,三教九流混杂,也是藏匿身份的最好所在。他租下了一个小阁楼,窗户正对着嘈杂的街道,任何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
回到阁楼,他没有开灯,而是像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贴在窗边,观察着街对面的一个酱园铺。那里的屋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腊肉。这是他和裁缝铺那条线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如果腊肉被取下,就代表有万分紧急的情报。
腊肉,还在。
白良松了口气,但心中的疑云却愈发浓重。他走到桌边,从怀里掏出一块冷掉的烧饼,面无表情地啃着。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刺杀徐天沐,他用的是井上一郎的人——他自己。他伪造了外部入侵的假象,成功将特高课的视线引向了一个不存在的“42码军靴”。整个计划天衣无缝,唯一的破绽,就是他自己。井上一郎或许暂时被蒙蔽,但事后复盘,必然会对他这个“线索发现者”产生怀疑。
可为什么山城方面会沉默?难道是电台出了问题?还是……戴老板另有打算?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响,从楼下传来。
“吱呀……”
那声音像是老旧的木楼梯不堪重负的呻吟,但比平时住户上下楼的声音要轻得多,也慢得多。那是一种刻意控制着脚步,试图不发出任何声音时才会有的动静。
白良咀嚼的动作瞬间停滞,他的身体在一刹那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阁楼里只有他一个人,房东老太早就睡了。这个时间点,这个脚步声,绝不是善茬。
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声音。
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门外。
然后,是一片死寂。对方在等待,在判断屋里的情况。
白良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门是反锁的,但这种老式木门,一把匕首就能轻易撬开。窗户外面是三楼的高度,下面是坚硬的石板路。唯一的生路,就是门。
他悄无声息地放下烧饼,身体滑下椅子,像蛇一样无声地移动到门后方的阴影里。那里是视线的死角。同时,他的右手已经握住了一把藏在腰间的德制m7刺刀,刀刃在黑暗中泛着幽冷的微光。
门外的人显然极有耐心,足足过了半分钟,才有了新的动作。
一张极薄的金属片,从门缝底下探了进来,精准地顶向了门栓的位置。白良眯起了眼睛,这是高手,用的不是暴力撬锁,而是更精巧的开锁工具。
金属片轻巧地拨动了几下,“咔哒”一声微响,门栓被挑开了。
白良的心跳如鼓,但他的手稳如磐石。他知道,从对方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起,生死就在一瞬间。
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一缕楼道里昏黄的灯光照了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狭长的光带。
一个黑影,如同一滴墨汁融入黑夜,无声地闪了进来。他动作迅捷而专业,进门后立刻蹲下,一个翻滚,避开了门后可能存在的伏击,同时手中的枪已经对准了床上隆起的部分。
那是一个用被子和枕头伪装成的人形。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伴随着消音器特有的“噗”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床上的“人”猛地一颤,棉絮从弹孔中飞溅出来。
就是现在!
在枪响的瞬间,黑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床上,这是他心理防线最松懈的一刻!
白良动了!
他如同一头从阴影中扑出的恶狼,没有丝毫声音,手中的m7刺刀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直取对方持枪的手腕!
他的目标不是杀死对方,而是先废掉对方的武器!
那个黑影显然也是身经百战的杀手,感觉到侧后方传来的致命风声,他的反应快得惊人。他放弃了继续射击,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同时手腕诡异地一翻,枪口调转,试图用枪身格挡。
“当!”
刺刀与枪身碰撞,迸发出一星火花。巨大的力量震得那杀手手腕一麻,但他借着这股力量,身体顺势向后翻滚,拉开了与白良的距离。
好强的应变能力!白良心中一凛,他从对方这兔起鹘落的动作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军统,而且是“铁血锄奸团”的精英才有的身手!
为什么是自己人?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过脑海,但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一击不中,他脚下发力,整个人如影随形地扑了上去,手中的刺刀变刺为划,刀锋贴着对方的脖颈削去。
那杀手也意识到遇上了硬茬,他不再试图拉开距离,而是矮身一撞,用肩膀狠狠地撞向白良的胸口。这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宁可用肩膀硬抗一刀,也要把白alin撞开,为自己争取开第二枪的机会。
黑暗中,两道身影如同鬼魅般缠斗在一起。没有怒吼,没有叫骂,只有肌肉与骨骼碰撞的闷响,兵器划破空气的嘶鸣,以及粗重的喘息声。
这是一种极致的、纯粹的搏杀。
白良的心沉了下去。对方的招式狠辣、直接、高效,完全是军统内部最顶级的格杀术。他可以肯定,这个人,是“同志”。
一个要置他于死地的“同志”!
愤怒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大脑。他不再留手,攻势变得愈发凌厉。
两人在狭小的阁楼里翻滚、碰撞。桌子被撞翻,椅子碎裂,发出巨大的声响。
那杀手显然也急了,他没想到目标竟然如此难缠。久战不下,必然会引来日本人。他一咬牙,放弃了用枪,从腿上拔出一把匕首,迎着白良的刺刀就对了上去。
“叮叮当当!”
两把匕首在黑暗中疯狂地碰撞,火星四溅,照亮了两人狰狞的面孔。
在一次猛烈的对撞后,两人同时被震退。
“你到底是谁?”杀手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而急促。他想不明白,一个投靠日本人的铁杆汉奸,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身手。
白良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谁派你来的?白松?”
听到“白松”两个字,杀手的身体明显一僵。这个细微的反应,已经给了白良答案。
果然是他!军统上海站代理站长,白二哥!
那个刺杀徐天沐失败,损兵折将的废物!
嫉妒!是赤裸裸的嫉妒!自己完成了他无法完成的任务,威胁到了他的地位,所以他就要自己的命!
一股滔天的怒火从白良心底燃起。他为之奋斗,为之牺牲,游走在刀尖上,面对的不仅是敌人的枪口,还有来自背后的黑刀!
“你不是汉奸……”杀手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杀错了人,声音里带着一丝动摇。
“现在才问,太晚了!”白良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召唤。
他抓住对方心神动摇的瞬间,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手中的m7刺刀却突然脱手,化作一道银光,射向杀手的面门!
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一招!
杀手大惊失色,本能地侧头闪避。刺刀贴着他的脸颊飞过,带出一道血痕。
然而,这只是虚招!
在扔出刺刀的同时,白良的身体已经如炮弹般撞了过去。他的目的,根本不是飞刀伤人,而是逼迫对方闪避,露出破绽!
杀手侧头躲避飞刀,中门大开。白良的肩膀狠狠地撞在他的胸口。
“咔嚓!”
骨骼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杀手如遭重锤,一口鲜血喷出,身体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又滑落在地。
他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挣扎着想要去够那把掉在不远处的枪。
白良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他一个箭步上前,一脚踩住对方的手腕,巨大的力量让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同时,他俯下身,从地上捡起那把m7刺刀,冰冷的刀尖抵在了杀手的喉咙上。
“说,白松的完整计划是什么?”白良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仿佛万年玄冰。
杀手剧烈地咳嗽着,鲜血和内脏碎片从口中涌出。他看着白良,眼中充满了悔恨和不甘:“我……我只是奉命……清除叛徒……”
“叛徒?”白良冷笑,刀尖微微用力,刺破了对方的皮肤,“一个能杀了徐天沐的叛徒?”
杀手瞳孔骤然放大,满脸的不可置信:“徐天沐……是你杀的?你……你就是‘风笛’?”
白良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我……我明白了……”杀手惨笑起来,笑声牵动了伤口,让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功高震主……功高震主啊……哈哈哈……我竟然成了……铲除功臣的屠刀……”
他的眼中流露出解脱的神情:“动手吧。死在你这样的英雄手里,不冤。告诉戴老板……蝎子……无愧于心。”
蝎子,原来是代号“蝎子”的顶级杀手。白良心中闪过一丝悲哀,这又是一个被当成棋子牺牲掉的好手。
“计划。”白良没有被他的话语动摇,声音依旧冰冷。
“他……他已经向日本人……匿名举报……这里有……有抗日分子的踪迹……无论我成败……你都……”蝎子的话没能说完,头一歪,彻底断了气。
话音未落,一阵尖锐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上海的夜空!
是日本宪兵队!
白二哥,好一招毒计!
借刀杀人,不成之后,再来一招祸水东引!他不但要自己死,还要让自己死在日本人手里,坐实“抗日分子”的罪名,然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刺杀徐天沐的功劳全部揽到自己头上!
好狠!好毒!
白良来不及多想,警笛声已经近在咫尺。他飞快地在蝎子的尸体上搜索起来,很快,他摸到了一个硬物。那是一块小小的黄铜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白”字,令牌的另一面,则是一只蝎子的图案。
这是白松“铁血锄奸团”核心成员的身份令牌!
铁证!
白良将令牌死死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愈发冷静。他看了一眼窗外,下面已经有日本兵在封锁弄堂口。
前有追兵,后有堵截,天上地下,似乎已经布下了绝杀之网。
他被逼入了真正的死局。
白良的眼中没有绝望,反而燃烧起两团熊熊的火焰。一团是对白松的滔天恨意,另一团,则是对求生的无限渴望。
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
他看了一眼阁楼里那根用来悬挂重物的粗大房梁,又看了一眼窗外相邻的另一栋楼房。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
警笛声已经停在了楼下,杂乱的脚步声和日语的呵斥声清晰地传来。
“快!包围这里!不许放走一只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