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局的门终于开了。
陆子谦第一个走进去,要了三份电报单。一份给广州,询问近期有无特殊金属材料出口记录;一份给上海老七,让他查“鑫隆贸易”是否与境外军火商有联系;最后一份,他犹豫了一下,发给了大连的周文海——就是赵建国要去找的那个港务局朋友。
电报内容很简单:“近日有无香港公司预订货轮舱位?货物类型?发货方?”
发完电报,他又拨通了长春的一个号码。那是他之前倒腾国库券时认识的一个人,在长春火车站工作。
“老吴,帮我个忙。”电话接通后,陆子谦开门见山,“今天中午前后,会有八辆哈尔滨来的解放卡车进长春,车牌号我报给你。如果这些车停在货运站或者修理厂,你帮我看看车上有什么人,特别是……”
他顿了顿:“特别是有没有一个戴墨镜、穿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南方口音。”
老吴在电话那头记下车牌号:“行,我帮你盯着。不过子谦,你惹什么事了?”
“没惹事,就是生意上有点纠纷。”陆子谦说,“回头请你喝酒。”
挂断电话,他走出电报局。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
陆子谦沿着中央大街慢慢走,脑子里梳理着所有线索。
陈启明。深圳华贸公司。香港鑫隆贸易。麻黄碱。银白色金属部件。大连港。这些碎片之间,还缺最关键的一环——动机。
如果是走私毒品原料,为什么要用金属部件做掩护?如果是走私金属部件,为什么要用毒品原料做掩护?
除非……这两样东西,都要运出去。而且,是运给同一个买家。
走到百货公司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橱窗里摆着新到的日本收录机,旁边贴着一张海报:**“现代科技,连接世界”**。
科技。金属。精密部件。
陆子谦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转身快步朝图书馆走去。
哈尔滨市图书馆是一栋老建筑,俄式风格,厚重的木门,高高的窗户。陆子谦走进去,直接找到报刊阅览室,要了近三个月的《参考消息》和《科技日报》。
他一份份翻看,眼睛快速扫过那些关于科技、工业、进出口的报道。在两个月前的一份《参考消息》上,他找到了想找的内容:
**“西方加强对华高技术产品出口管制,清单新增多项精密加工设备及特种合金材料……”**
文章里列举了一些被禁运的物品:数控机床核心部件、特种钢材、航空用钛合金、还有……**“可用于核工业的离心机专用轴承”**。
陆子谦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离心机专用轴承。银白色金属部件。需要特种合金,需要精密加工。
如果陈启明运的那些箱子里,就是这东西……
那他就不只是一个走私贩。他是在触犯比走私毒品更严重的禁令——走私战略物资,而且是涉及核技术的战略物资。
陆子谦合上报纸,感觉手心在冒汗。这件事的严重性,已经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想。
他需要证据,需要知道那些箱子到底去了哪里,需要知道陈启明背后是谁。
离开图书馆时,已经是中午。陆子谦在街边买了两个包子,一边吃一边往货运站走。他想看看,陈启明今天有没有出现。
货运站里很安静,只有两个值班的工人在修车。见陆子谦来了,其中一个站起来:“陆老板,赵队长他们早上六点就走了。”
“陈先生呢?”陆子谦问。
“陈先生?”工人想了想,“没看见啊。早上装车的时候他来了,跟赵队长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走了。”
走了?没跟车?
陆子谦心里一沉。如果陈启明没跟车去长春,那他现在在哪里?在大连?还是还在哈尔滨?
他走到办公室,拨通了张麻子家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
又拨了一次,还是没人接。
陆子谦放下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想起昨晚那个年轻人说的话:“张麻子让我告诉你,仓库那边有动静。”
张麻子知道得太多。如果陈启明察觉到了什么……
陆子谦冲出货运站,拦了辆三轮车:“去道外,快!”
三轮车在积雪的街道上疾驰,车夫喘着粗气蹬着车。陆子谦坐在后面,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手不自觉摸向袜筒里的电工刀。
到了张麻子家那条巷子,他跳下车,扔给车夫一块钱,没等找零就冲了进去。
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雪地里啄食。张麻子家的院门虚掩着,没锁。
陆子谦轻轻推开门,院子里空荡荡的,积雪上只有一串脚印——从门口到屋门,再从屋门到门口,很凌乱,像是有人匆匆进出过。
他走到屋门前,敲了敲:“张老板?”
没人应。
门没锁,他推开一条缝,往里看。
屋里很暗,窗帘拉着。但借着门缝透进的光,能看见桌椅倒在地上,暖水瓶碎了,水流了一地。炕上的被褥凌乱,枕头掉在地上。
打斗过的痕迹。
陆子谦拔出电工刀,握在手里,慢慢走进屋。他先检查了里屋,没人;又检查了厨房,也没人。最后,他在炕沿下发现了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半凝固了。
血迹旁边,有一个烟袋锅——张麻子从不离身的烟袋锅,铜头已经凹了一块,像是被人用什么东西砸的。
陆子谦蹲下身,捡起烟袋锅。烟丝撒了一地,混在血迹里,触目惊心。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没动,抽屉里的几十块钱还在,柜子里的衣服也没少。这不是抢劫。
是灭口,或者绑架。
陆子谦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巷子里依然安静,没人。但他知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他把烟袋锅塞进怀里,迅速离开屋子。出门时,他故意没关院门,让门虚掩着,像是主人匆匆离开忘了关。
走出巷子,他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魏红英父亲单位的电话。
“魏叔叔,我是子谦。”电话接通后,他压低声音,“张麻子出事了,家里有打斗痕迹和血迹。我怀疑是陈启明的人干的。”
电话那头,魏父沉默了几秒:“你在哪儿?”
“道外电话亭。”
“待在原地别动,我让人去接你。”魏父说,“还有,你那个车队的事,长春那边已经接到匿名举报了,交警队正准备设卡检查。”
陆子谦心里一松——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
“但是,”魏父话锋一转,“我刚接到通知,有个紧急会议,省公安厅来人了,要协查一起重大走私案。案件涉及……涉及精密工业设备非法出境。”
陆子谦握紧了话筒。
“子谦,这件事水很深。”魏父的声音很严肃,“你现在马上到公安局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处理的事。”
“魏叔叔,我还不能去。”陆子谦说,“陈启明没抓到,那些箱子不知道运到哪里去了。我需要找到它们。”
“你一个人太危险!”
“我有分寸。”陆子谦说,“而且,我已经让人去大连查了,很快就有消息。等有了确切线索,我马上向您汇报。”
不等魏父再劝,他挂了电话。
站在电话亭里,陆子谦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玻璃。外面是1987年寻常的冬日景象,里面是他正在经历的生死棋局。
他需要做出选择。是听魏父的,去公安局,把一切交给官方处理;还是继续自己查,在陈启明的人找到他之前,找到那些箱子。
如果是二十岁时的他,可能会选第一条路。但他是从上海滩重生而来的陆子谦,他见过太多“官方处理”的结果——有时候,真相会永远消失在档案袋里,而该抓的人,依然逍遥法外。
他走出电话亭,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如果他是陈启明,会把那些箱子运到哪里?哈尔滨到大连,陆路运输风险太大,沿途检查站太多。最安全的方式是……
铁路。
哈尔滨到大连有直达货运列车。如果那些箱子伪装成“机械设备配件”,走铁路集装箱运输,一天就能到大连港,然后直接装船出海。
陆子谦加快脚步。他需要去火车站货运处,查查最近有没有发往大连的“机械设备”集装箱。
走到火车站广场时,他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昨晚那个在馄饨摊传话的年轻人,正站在售票处门口,焦急地张望着。
陆子谦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年轻人看见他,眼睛一亮,快步迎上来:“陆老板,可找到你了!”
“怎么了?”
“张老板……张老板被他们带走了。”年轻人喘着气,“昨晚你走后,来了几个人,把张老板拖上一辆吉普车。我躲在隔壁院子看见的。”
“车往哪儿去了?”
“往南,出城的方向。”年轻人说,“车牌是黑色的,尾号38,吉普车后面还跟着那辆厢式货车。”
陆子谦心里一紧。吉普车和厢式货车一起出城,说明张麻子和那些箱子,被同一拨人带走了。
“你看清车里的人了吗?”
“看不清,天太黑。”年轻人摇头,“但其中一个人,走路有点瘸,右腿不太利索。”
瘸子?陈启明身边有瘸子吗?
陆子谦回想和陈启明见面的几次,陈启明走路正常,他身边的人也都正常。
除非……这个人一直没露面。
“谢谢你。”陆子谦从怀里掏出十块钱,“这个你拿着,最近别在哈尔滨待了,出去避避风头。”
年轻人接过钱,犹豫了一下:“陆老板,你自己也小心。那些人……看起来不像一般的混混。”
陆子谦点点头,看着年轻人匆匆离开,消失在人群里。
他转身走进火车站。货运处在车站东侧,一栋两层小楼。陆子谦走进去,找到查询窗口。
“同志,我想查查最近有没有发往大连的机械设备集装箱。”他递过去工作证——那是他为了跑运输刚办的,上面写着“哈尔滨顺达运输公司经理”。
窗口里的女工作人员接过工作证看了看:“什么时候发的?”
“就这两天。”
女工作人员翻看着记录本:“昨天下午有一批,发货方是‘北方机械厂’,收货方是大连港务局,四个集装箱,货物品名是‘机床维修配件’。”
“集装箱号码能告诉我吗?”陆子谦问。
“这个不能随便查。”女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你得有公安局或者工商局的介绍信。”
陆子谦正要再说什么,忽然感觉有人在看他。
他转过头,看见大厅角落的柱子后面,站着一个人。穿着军大衣,戴着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那人站着的姿势有点怪,重心偏向左边,右腿微微弯曲。
一个瘸子。
陆子谦和那人对视了一秒,然后那人转身,快步走出了大厅。
陆子谦没追。他知道追上去也没用,对方既然敢露面,就说明已经布好了局。
他走出货运处,站在火车站广场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旅客拖着行李,小贩叫卖着煮玉米和烤地瓜,广播里播放着车次信息。
一切看起来那么正常。
但在这正常之下,有一些东西正在流动。有一些秘密,正在铁轨上飞驰,朝着大海的方向。
陆子谦抬头,看着火车站钟楼上的大钟。
下午两点十分。
如果那列货车是昨天下午发的,现在应该已经快到沈阳了。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抵达大连。
然后,那些银白色的金属部件,就会装上船,驶向公海,驶向某个不知名的买家手中。
而他,只剩下几个小时的时间。
远处,一列火车拉响汽笛,缓缓驶出站台。白色的蒸汽在冬日空气中升腾,像是一个巨大的叹息。
陆子谦转身,朝着公安局的方向走去。
他需要帮助。需要官方的力量,需要在那列火车到达大连之前,把它截住。
但走到一半,他停下了脚步。
如果陈启明在公安系统里也有人呢?如果那个“紧急会议”,本身就是一个局呢?
他站在街边,看着马路对面公安局的大门,犹豫了。
而此刻,在大连港的某个码头,一艘货轮正在装货。船身上刷着英文船名:**“ocEAN tRAdER”**,注册地:巴拿马。
几个工人正在把集装箱吊装进船舱。其中一个集装箱的编号,和哈尔滨火车站货运处记录本上的一模一样。
码头办公室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在打电话。他说的是粤语,偶尔夹杂着几个英文单词。
“货今晚离港……放心,手续齐全……尾款到账后,船就开。”
挂断电话,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忙碌的码头。夕阳西下,海面被染成金红色。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几个银白色的金属部件,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看了很久,然后把照片撕碎,扔进垃圾桶。
碎片在垃圾桶里散开,像一场无声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