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没有做坏事,也没有投机倒把。”
陆子谦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院子里,与他往日那副怯懦或含糊的样子截然不同。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力量,像一块投入激流的巨石,瞬间让陆茂源的怒吼和周桂兰的啜泣都为之一顿。
邻居窗户后窥探的目光似乎也更专注了些。
陆茂源显然没料到儿子会如此直接地顶撞回来,他愣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炽,手指颤抖地指着陆子谦:“没有?那这布头怎么解释?还有之前的粮票!你整天神神秘秘跟王猛混在一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我和猛子哥是在想办法!”陆子谦迎着父亲喷火的目光,向前踏了一小步,他不再低头,眼神灼灼,“爸,妈,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家里吃闲饭,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的招工名额!我也不想一辈子就守着厂里那点死工资,让妈为了一分钱两分钱算计,让小芸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不敢想!”
他的话语像连珠炮,砸在陆茂源和周桂兰的心上。周桂兰的哭声停了,怔怔地看着儿子。陆茂源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被陆子谦眼中那簇他从未见过的火焰堵了回去。
“现在政策松动了,报纸上天天讲搞活经济!南方那边,多少人自己干,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我们为什么不行?”陆子谦语气激动,但逻辑清晰,“我没有偷,没有抢!我只是想用自己的头脑和力气,抓住机会,让咱家过得更好!这布头,是我和人正正经经换来的,是想用它做点东西,看看能不能找到销路!这怎么就是歪门邪道了?!”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夹杂着这个时代还略显陌生的词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和渴望。
陆茂源被问得哑口无言。儿子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他内心最矛盾的地方。他何尝不想家里宽裕些?何尝不心疼妻子女儿的拮据?但他一辈子信奉的是“铁饭碗”,是“安稳”,儿子走的这条路,在他看来就是悬崖峭壁,随时会摔得粉身碎骨。
“你……你懂什么!”陆茂源憋了半天,脸色由青转红,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力感的低吼,“外面是那么好闯的?到时候赔了钱,惹了麻烦,你哭都来不及!”
“赔了,我认!我自己扛!”陆子谦斩钉截铁,“但我不能连试都不试就认命!爸,时代不一样了!您不能拿老黄历来看现在的事!”
父子俩在院中对峙着,一个像固执的礁石,一个像奔涌的新潮。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一直沉默的周桂兰看着儿子那倔强而又充满生机的脸庞,又看了看丈夫那疲惫而担忧的侧影,心中天人交战。最终,母性的柔软和对改变现状的微弱渴望占据了上风。
她轻轻拉住陆茂源的胳膊,声音带着哀求:“他爸……子谦……子谦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要不……就让他试试?就一次?要是不成,他也就死心了……”
陆茂源猛地甩开她的手,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陆子谦。他看到儿子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他知道,这一次,他拦不住了。强行压制,只会让矛盾更深,甚至可能真的把这个儿子推上绝路。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陆茂源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陆子谦,肩膀似乎垮了下去,只留下一句疲惫到极点的话,随风飘散在夜色里:
“好!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但从今往后,出了任何事,别回来找我!也别连累这个家!”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回屋里,重重地关上了房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声响,像锤子一样砸在陆子谦的心上。他知道,父亲这是用最决绝的方式,表达了他的反对和担忧,也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院子里,只剩下陆子谦和默默垂泪的母亲。
“妈……”陆子谦看向母亲,声音有些沙哑。
周桂兰用手背抹了把眼泪,走到他面前,仔细帮他理了理刚才争执中弄乱的衣领,动作轻柔,带着无尽的怜爱和忧虑:“子谦,妈……妈不懂你们爷俩说的那些大道理。妈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你想做什么,就……就去做吧,但千万……千万小心啊……”
“嗯。”陆子谦重重地点了点头,鼻尖有些发酸,“妈,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我一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这一刻,家庭的温情与裂痕交织在一起,成为他前行路上最沉重的行囊,也是最原始的动力。
第二天,陆子谦起得很早。他平静地和母亲一起吃了早饭,仿佛昨夜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父亲陆茂源没有出房门,也没有和他们一起吃早饭。
饭后,陆子谦径直去了王猛家,将昨晚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王猛听得直咂舌:“我靠,谦儿,你跟陆叔顶牛了?厉害啊!”他拍了拍陆子谦的肩膀,“没事,哥们支持你!以后咱哥俩好好干,做出个样子给陆叔看!”
陆子谦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语言是苍白的,唯有结果才能证明一切。
他没有被家庭的变故打乱阵脚,反而更加专注地投入到“样品”的制作中。他凭借记忆,画出了几款简洁大方、又带点海派和南方特色的衬衫草图,重点在领型、袖口和收腰处做了设计。老裁缝看到图样时,昏花的老眼里都闪过一丝惊讶,连连称赞“样子好”。
在王猛的协助和催促下,老裁缝加班加点,终于在第八天的傍晚,将两件按照陆子谦要求制作的白色的确良衬衫交到了他们手上。
衬衫版型挺括,领子设计别致,线条流畅,虽然只是最简单的白色,但那种超越这个时代普遍审美的简洁与精致感,已经呼之欲出。
陆子谦和王猛看着这两件衬衫,眼中都露出了兴奋的光芒。他们知道,这东西,绝对能入张老板的眼!
现在就只等阿良那边的通知了。
然而,一连两天,风平浪静。阿良没有出现,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约定的十天期限,眼看只剩下最后两天。
陆子谦表面镇定,内心却不禁开始有些焦灼。张老板那边是忘了?还是改变了主意?亦或是……出了什么变故?
就在第十天的下午,陆子谦正在王猛家反复检查那两件衬衫的细节时,院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熟悉的声音:
“陆……陆子谦在家吗?”
是妹妹陆小芸的声音,但语气里却带着一丝惊慌。
陆子谦和王猛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紧,立刻冲了出去。
只见陆小芸站在院门口,小脸煞白,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折叠的小纸条,看到陆子谦出来,几乎要哭出来:“哥……刚才有个不认识的人,塞给我这个,说……说是给你的……”
陆子谦心头猛跳,接过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仿佛用左手写下的字:
“今晚八点,老地方。只你一人。有变,速来。”
没有落款。
但这字迹,这口吻,尤其是“有变”两个字,让陆子谦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王猛凑过来一看,眉头紧锁:“只你一人?什么意思?张老板想干嘛?会不会有诈?”
陆子谦捏着纸条,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看了一眼惊慌的妹妹,又看向一脸担忧的王猛,最后目光落回那张措辞紧急的纸条上。
张老板的考验还没结束,新的、更未知的波澜,已经迫不及待地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