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由剪报拼凑的匿名警告信,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调研小组离去后短暂的平静。陆子谦将其小心收好,没有声张,但内心的警惕已提升至最高级别。“东风非顺风,小心触礁”——这暗示再明显不过,有人不希望他顺利拿到专项资金,甚至可能在评审过程中设置了障碍。
他首先排除了周启明直接出手的可能。以周的行事风格和目前略显被动的处境,不太可能用这种藏头露尾的方式。那么,这封信的来源,要么是周启明阵营中某个知晓内情、却又心存异心之人的示警,要么……是另一股尚未完全浮出水面的势力,在暗中观察,并试图通过这种方式与他建立某种联系,或是利用他来牵制周启明。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清州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接下来的几天,陆子谦一面不动声色地维持着联盟的正常运转,加紧三纺厂的重建工作,一面通过杨干部、省城的朋友等多个渠道,小心翼翼地打探关于专项资金评审的动向。反馈回来的信息碎片,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安的图景:评审过程确实存在争议,有专家对清纺联盟这种“松散”的联合体模式能否有效承担国家级技术引进项目提出了质疑,更有一种声音,认为应该优先支持基础更好、管理更“规范”的单个大型国企。
这些质疑看似合理,但出现的时机和针对性,让陆子谦嗅到了人为操纵的味道。他几乎可以肯定,周启明或其背后的“三合兴”,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在他看不到的层面,发动了影响力进行阻挠。
就在他觉得前路似乎又被阴云笼罩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来人是市外经委的钱副主任。与上次陪同周启明时的热情洋溢不同,此刻的钱副主任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尴尬。
“钱主任?快请进。”陆子谦有些意外,但还是热情地将他让了进来,泡上来。
钱副主任捧着茶杯,暖了暖手,却没有立刻喝,而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子谦同志,今天来,不是公事,就是……就是以私人身份,跟你聊几句。”
“钱主任有话请讲。”陆子谦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
“唉,”钱副主任叹了口气,“上次周先生那个事情,闹得有些不愉快。我呢,也是奉命行事,希望你能理解。”
“过去的事了,钱主任不必挂怀。引进外资是好事,只是合作模式需要斟酌。”陆子谦语气平和。
“是,是这么个理儿。”钱副主任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子谦啊,我听说……你们在申请那个部委的专项资金?”
陆子谦眼神一闪,果然是为了这事。“是有这么回事,还在评审阶段。”
“这个……评审不容易啊。”钱副主任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听到些风声,可能……可能结果不太乐观。有人往上递了材料,说你们联盟内部管理混乱,技术共享名存实亡,还有……还有说你们之前的技术改进,涉嫌侵犯了国外公司的专利……”
陆子谦的心猛地一沉!前两条质疑还在预料之中,这最后一条“侵犯专利”的指控,简直是釜底抽薪,恶毒至极!在这个开始重视知识产权的年代,一旦这种帽子被扣实,别说专项资金,整个清纺联盟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钱主任,这话从何说起?我们的技术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摸索、改进出来的,怎么可能侵犯国外专利?”陆子谦强压怒火,沉声问道。
“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听说材料递到了很有分量的专家手里。”钱副主任目光有些躲闪,“子谦,我知道你是有能力、想干事的人。但有时候,形势比人强啊。周先生那边……虽然上次没谈成,但他确实实力雄厚,而且,我听说他最近和部里一些专家也走动得很勤……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稍微转变一下思路,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毕竟,都是为了发展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子谦彻底明白了。钱副主任此行,看似是好心提醒,实则是受人所托,来做说客的。周启明一方面在高层狙击他的专项资金申请,另一方面又通过钱副主任这类中间人,向他传递压力和“善意”,逼他回到谈判桌,接受那份不平等的合资协议。这软硬兼施的手段,玩得确实娴熟。
陆子谦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细密的雨丝。
“钱主任,”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感谢您的好意提醒。清纺联盟的技术,干干净净,是我们全体职工的心血,不怕任何人查。专项资金,能申请到,是国家对我们模式的认可,我们感激;申请不到,我们也会靠自己的努力继续走下去。至于和周先生的合作……”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钱副主任:“前提是平等互利,尊重我们的自主权。如果是以牺牲根本原则为代价的合作,那样的‘发展’,我们宁可不要。”
钱副主任被陆子谦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告辞了。
送走钱副主任,陆子谦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官方的、资本的、甚至是隐藏在暗处的黑手,交织成一张大网,想要将他和他的事业彻底困死。
但他陆子谦,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当年在上海滩,比这更凶险的局面他也闯过。对手越是想让他低头,他就越是要挺直腰杆。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杨干部的号码。眼下,能破局的希望,或许还是在杨干部和他所代表的、支持真正自主创新的力量那边。他需要更准确的信息,需要知道评审到了哪一步,那些恶意的指控具体是什么,又是由谁发起。
电话接通,陆子谦简要说明了情况。杨干部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凝重地说道:“情况我知道了。‘侵犯专利’这一条很麻烦,需要有力的证据来自证清白。评审小组内部确有分歧,有一位关键人物,姓梁的资深专家,态度摇摆,他的意见很可能决定最终结果。我会尽力再打听,但你那边,也要尽快想办法,最好能直接影响到这位梁专家,至少让他听到你们真实的声音。”
挂断电话,陆子谦深吸一口气。直接影响到部委级别的专家?谈何容易。他在这方面的资源几乎为零。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目光无意中扫过桌面上那份之前为调研小组准备的、制作精美的技术报告附录。附录后面,附了几份联盟核心技术人员简介,其中排在首位的就是老工程师赵师傅,简介里提到了他早年曾在省纺织工业学院(现已并入北方工业大学)短暂进修的经历。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陆子谦的脑海。他依稀记得,之前收集行业信息时,似乎看到过,部里那位姓梁的专家,早年也曾在那所学院任教过!虽然年代久远,赵师傅也未必直接受过其教导,但这层微弱的“香火之情”,或许是眼下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他立刻让人去请赵师傅,同时自己翻箱倒柜,开始寻找所有关于那位梁专家的公开信息和学术着作。他必须抓住这丝微弱的机会,在最终的评审结果出来之前,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