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检查组撤走后的二纺厂,如同经历了一场高强度演习,虽然通过了检验,却也显出了几分疲惫。陆子谦深知,表面的风平浪静下,暗涌从未停止。王猛汇报的“黑色上海轿车出现在市工业局附近”的消息,更像是一记警钟,敲响在他心头。
对手的触手,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也更接近权力核心。这不再是胡大庆那种草莽式的对抗,而是隐藏在体制缝隙间的、更阴险的角力。他必须更加谨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将主要精力放回生产,香港订单的最后一批货物顺利装船发运,标志着二纺厂打响了改革振兴的第一枪。全厂欢庆之际,陆子谦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着手推动之前议定的设备更新计划,亲自带队考察机型,洽谈技术引进,试图用高速的发展来巩固地位,冲淡潜在的危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下午,陆子谦正在与技术科讨论新设备的安装方案,厂办主任神色慌张地推门而入,甚至忘了敲门。
“陆……陆厂长!不好了!市纪委……市纪委来人了!说要找您谈话!”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技术人员都愕然地看向陆子谦。纪委上门,在任何单位都绝非好事。
陆子谦的心脏也是猛地一缩,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他放下手中的图纸,对技术科的同事平静地说:“大家先按照刚才讨论的方案准备,我出去一下。”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沉稳地走向会议室。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只是没想到,对方动用的会是纪委这条线。
会议室里,坐着两位表情严肃的市纪委干部。为首的是位四十多岁、面容清癯的处长,姓孙。
“陆子谦同志,我们接到实名举报,反映你在担任二纺厂主任及厂长期间,存在利用职权为亲友牟利、收受好处以及在香港订单项目中涉嫌利益输送等问题。请你配合组织调查,如实说明情况。”孙处长开门见山,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实名举报?陆子谦心中冷笑。这手段,果然“正规”且致命。
“孙处长,我接受组织调查,也会如实说明所有情况。”陆子谦坦然道,“但我必须声明,我所做的一切,都出于公心,为了二纺厂的发展,绝无任何违纪违法行为。所谓的举报,纯属诬告。”
“是不是诬告,组织会调查清楚。”孙处长不为所动,开始逐一询问举报信中提到的问题:包括他是否安排某个远房亲戚承揽了厂区部分维修工程(实际是公开招标),是否收受过胡大庆(举报信竟仍攀扯已落网的胡大庆)的贿赂,以及在香港订单的染料采购中是否拿了回扣等等。
这些问题看似具体,实则空洞,大多经不起推敲,明显是罗织罪名。陆子谦一一据理力争,提供了相应的合同、会议纪要、采购流程记录等证据进行反驳。
问询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纪委干部的问题细致而刁钻,试图从陆子谦的回答中找到破绽或矛盾之处。陆子谦始终保持着冷静和清晰,对答如流。
他明白,这不仅仅是针对他个人的攻击,更是想通过搞垮他,来否定二纺厂之前的改革成果,甚至可能借此干扰省厅工作组对“九爷”和背后势力的追查。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困兽之斗”,目的就是将他困死在调查之中,让他无力他顾。
问询结束时,孙处长合上记录本,面无表情地说:“陆子谦同志,你的情况我们初步了解了。在调查期间,请你暂停厂长职务,配合后续调查。厂里的工作,暂时由副厂长主持。”
暂停职务!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决定,陆子谦的心还是沉了下去。这是对方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一旦他被停职,失去了对二纺厂的掌控,很多事情的走向将难以预料。
“我服从组织决定。”陆子谦没有争辩,这个时候任何过激反应都是不理智的。他站起身,挺直脊梁,走出了会议室。
他被停职的消息,像一阵狂风,瞬间席卷了整个二纺厂。刚刚提振起来的士气遭受重创,工人们议论纷纷,人心浮动。王猛听到消息,气得当场就要去找纪委的人理论,被陆子谦严厉制止。
“猛子哥,冷静!他们就是想让我们乱!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陆子谦将王猛拉到僻静处,低声嘱咐,“你现在要做的,是稳住护厂队,确保厂区秩序,尤其是新设备进场和安装,不能出任何岔子!另外,帮我留意厂里外的所有异常动向,特别是……有没有人试图接触技术科或者财务科的核心人员。”
王猛咬着牙,重重点头:“我明白!谦儿,你放心,厂子乱不了!你一定能很快回来!”
陆子谦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他知道,这次停职调查,绝不会轻易结束。
他被要求留在厂招待所,不得随意离开,配合“后续调查”。这近乎软禁。
夜幕降临,陆子谦独自待在招待所简陋的房间里,望着窗外厂区的灯火,内心波澜起伏。他回顾着自己来到二纺厂后的点点滴滴,从整顿秩序、对抗韩工程、胡大庆,到争取订单、引进设备……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却也无愧于心。他坚信,邪不压正。
但现实的困境摆在眼前。他被停职,失去了权力和行动自由,如何破局?指望省厅工作组?陈国华虽然信任他,但纪委系统独立办案,工作组也难以直接干预。张老板更是音讯全无。
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局。
就在他苦思对策之际,房门被轻轻敲响。
这么晚了,会是谁?纪委的人?
陆子谦警惕地走到门后,低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压得极低、带着颤抖的声音:“陆……陆厂长,是我,老韩……韩工程……”
韩工程?!他不是在服刑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陆子谦心中巨震,猛地拉开了房门!
只见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显得憔悴苍老的韩工程!他穿着一身不合体的旧衣服,眼神惶恐,左右张望,仿佛惊弓之鸟。
“你怎么出来的?”陆子谦一把将他拉进房间,迅速关上门,厉声问道。越狱?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不是越狱……”韩工程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恐惧,“是……是有人把我弄出来的!说……说只要我按他们说的做,指证你……指证你和我之前有利益勾结,就能给我减刑,甚至……甚至放了我……”
陆子谦瞳孔骤缩!对手为了坐实他的“罪名”,竟然不惜动用关系,将正在服刑的韩工程弄出来作伪证!这手段,简直骇人听闻!能量也大得可怕!
“他们是谁?”陆子谦逼问。
“我……我不知道……他们蒙着脸,但……但他们能把我从里面带出来……”韩工程浑身发抖,“他们让我明天……明天就去纪委‘自首’揭发你……陆厂长,我……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对不起厂里,可我……我不想再昧着良心害你了啊!他们……他们这是往死里逼我啊!”
韩工程的出现,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陆子谦眼前的迷雾,也让他看到了对手的疯狂与不计代价!这已经不仅仅是政治斗争,而是你死我活的厮杀!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的对头,如今却因恐惧和残存的良知而崩溃痛哭,陆子谦知道,真正的决战时刻,被对手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提前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扶住几乎瘫软的韩工程,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眼神冰冷而锐利。
对方亮出了最歹毒的底牌,他必须接住,而且,要在这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