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广议”的旨意,如同一道闸门被提起。沉寂了不到三日的帝国官僚体系,瞬间被激活,旋即爆发出汹涌的评议狂潮。
修订馆,这座原本就处于风暴眼的小小官衙,彻底变成了信息的汇聚地与碰撞场。来自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的正式公文,来自各省督抚、布政使、按察使乃至知府的条陈奏折,还有通过各种私人渠道送达的士林名流书信、门生故旧的意见……如雪片般飞来,几乎要将馆内的几张长案淹没。
陈恪早有预料,但仍被这浩大的声势微微撼动。他立刻将团队重新编组,设立“文书分拣组”、“要旨摘录组”、“意见归类分析组”和“应对预案起草组”,由裴明、顾恺之、徐谦、沈括分头负责,自己则总揽全局,盯紧那些最核心、最尖锐的评议。
最初的几天,是混乱而焦灼的。文书太多,意见太杂,赞誉与攻讦齐飞,建设性意见与情绪化宣泄并存。
“陈大人,您看这份!”赵衡捧着一份厚厚的条陈,脸色有些发白,“是江南三位致仕阁老联名上呈的,通过通政司正式递送。里面……措辞极为严厉。”
陈恪接过,快速浏览。这三位老臣,皆是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理学泰斗、文坛领袖。他们在条陈中痛心疾首,称《新则》草案“以苛察为明,以猜防为智,尽弃我朝仁厚宽简之祖训”,“其‘财产申报’之制,直如商贾盘账,将堂堂士大夫视同市井之徒,廉耻何在?体统何存?”“若此风一开,天下士人心寒,谁复肯为朝廷效力?”最后甚至引用了“秦以吏为师,二世而亡”的激烈史论。
这代表了江南士林中最保守、最正统的声音,影响力巨大。
几乎同时,孙淼也递上一份:“大人,山西、宣府、大同几位镇守总兵官联署的军报式条陈,语气……很冲。他们说‘异地交流’若强推于边镇,将领无法久任熟悉防务,士卒无从信赖主官,一旦虏骑叩关,恐误军国大事。他们说……‘书生之见,不足谋边’。”
李振则拿着一叠来自六部各司的评议汇总,眉头紧锁:“户部、工部对考核量化指标争议极大,认为许多项目难以准确计量,容易产生纠纷;刑部认为‘考核与晋升直接挂钩’可能导致地方官为追求政绩而草率结案或隐匿案情;礼部……还是老调重弹,强调教化人心为本。”
都察院内部的评议也陆续送达,保守派御史们的意见自然是一片反对之声,但令陈恪稍感意外的是,也有几位素来中立或以刚直着称的御史,在批评某些条款过于严苛的同时,也肯定了草案“力图澄清吏治”的初衷,并提出了具体的修改建议。
“看来,并非铁板一块。”裴明整理着这些意见,沉吟道,“即便是最激烈的反对者,其诉求也各有不同。江南老臣重‘体统’‘名节’,边镇将领重‘实务’‘安全’,六部官员重‘可操作性’‘免责’。我们需要分而化之,区别应对。”
顾恺之点头:“而且,赞同或部分赞同的声音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除了之前何文渊转交草案后江南一些务实派的反馈,这次也收到了几份地方知县的条陈,他们久受胥吏豪强之苦,认为草案中的许多措施‘切中时弊’,‘若真能实行,乃百姓之福’。”
陈恪听着众人的汇报,目光却落在案头一份不起眼的、没有署名的信笺上。那是今早混杂在一堆公文中送来的,字迹工整却陌生。信中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列出了草案中关于“巡视组常态化”条款的三处潜在漏洞,并提出了具体的修补建议。其思路之缜密,对监察实务之熟悉,令陈恪暗自心惊。这绝非寻常官员或士子所能写就。
“这封信,是谁送来的?”陈恪问道。
众人传阅后皆摇头。苏十三检查了信封和送达记录,也无线索。
“或许是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实务派官员,或许是……陛下的人?”裴明猜测。
陈恪将信小心收好:“不论是谁,其建议很有价值,需认真研究。现在,我们首要的任务,是从这浩如烟海的评议中,梳理出最核心、最具代表性的几类意见,并制定系统的回应策略。”
接下来的几日,修订馆进入了高速的分析与应对状态。沈括带人将各类意见进行数据化处理,统计关键词频率,绘制意见分布图谱。徐谦则从理论层面,针对“败坏士人体统”“有违宽仁祖训”等意识形态攻击,撰写了一系列辨析文章,引经据典,逻辑严密,通过非正式渠道在士林中传播。
陈恪亲自操刀,起草给皇帝的《新则草案各方评议汇总及初步回应疏》。在这份奏疏中,他没有回避任何尖锐批评,而是将其归纳为“理念之辩”“实操之困”“地域之异”三大类,并逐一回应:
对于“理念之辩”,他重申“道术相济”“规矩所以成方圆”之理,强调清明吏治本身就是最大的“仁政”,苛察贪官污吏正是为了宽待黎民百姓。
对于“实操之困”,他详细说明了草案中已有的分级、过渡、灵活处置等设计,并表示愿意根据各衙门、各地方的具体情况,进一步细化、优化操作流程,甚至为边镇、盐区、漕运等特殊领域制定专门的补充细则。
对于“地域之异”,他重点阐述了“江南宗族财产过渡办法”等初步构想,并提议可选取个别州县进行“定制化试点”,摸索经验。
奏疏的最后,他坦然写道:“……新政之议,如巨石投水,波澜必兴。众声喧哗,正显其事关重大,牵动人心。臣等聆听各方诤言,如临清泉,可涤草案之尘垢,可补思虑之未周。然变法图强,贵在方向坚定,方法灵活。草案或有瑕疵,然其指向吏治清明、政务高效、根基稳固之志不移。臣恳请陛下,容臣等据诸公良议,精修草案,择地试行,以实效证其利钝,以时间验其真伪。若试行果于国于民有大利,则逐步推之;若确有窒碍难行之处,则修改调整之。总求稳中求进,务求实效,不负陛下重托,不负天下期望。”
这份奏疏,既展现了从善如流的姿态,又坚守了改革的底线,并将焦点从无休止的辩论引向了“试行”与“实效”,可谓攻守兼备。
奏疏呈上的同时,陈恪也开始了更主动的出击。他通过何文渊,向江南那几位态度相对务实的致仕老臣和现任官员,送去了更加详尽的“过渡办法”说明,并邀请他们“推荐江南一二风气尚可、官员开明之州县,以备将来试行参考”,巧妙地将他们拉入“参与者”而非单纯“反对者”的角色。
对于边镇将领,他请与兵部尚书王骥关系尚可的裴明出面,非正式地沟通,传达“边镇细则可由兵部主导拟定,草案愿为框架”的诚意,缓解对立情绪。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评议潮中,除了公开的、可辨析的意见,暗地里的动作也并未停歇。
这日,苏十三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大人,近日京中几个主要的清议茶馆、文会场所,出现了一些新的‘说法’。不再是泛泛攻击新政,而是开始具体‘揭露’草案某些条款的‘可怕后果’。”
“比如?”
“比如,他们说‘财产申报’一旦实行,官员为了应对核查,必然疯狂变卖资产、转移钱财,会导致京城及各大城镇田宅、店铺价格暴跌,市面萧条;又说‘异地交流’会迫使官员贱卖祖产,举家迁徙,途中遭遇盗匪、病患者将不计其数,堪称‘官员流徙之祸’;更有人说,草案中考核数据采集,实则是要建立天下官员的‘秘档’,将来皇帝若要诛杀功臣、清洗异己,便可按图索骥……这些流言,传播甚广,听起来耸人听闻,许多不明就里的中下层官员和士子百姓,颇受震动。”
陈恪冷笑:“真是越来越下作了。从攻击理念,到恐吓后果,甚至暗示陛下有……不良之心。这是想把水彻底搅浑,引发普遍恐慌。”
“属下还查到,”苏十三低声道,“散播这些流言的人,手法专业,似是有人统一指使。其中几个活跃分子,与之前‘汇丰’当铺那条线,隐约能扯上关系。还有……都察院刘御史府上最近客人络绎不绝,多是各地来京述职或办事的地方官员。”
陈恪眼神锐利起来。反对派正在从朝堂辩论,转向更隐蔽的舆论战和人心争夺战,并且似乎在加紧串联地方势力。
“看来,光是回应评议还不够。”陈恪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我们得让更多人看到,新政并非洪水猛兽,而是有望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沈括!”
“下官在。”沈括应声。
“将青州试行新政前后,民生改善的具体案例,比如某乡修了路、某村清了渠、某市集纠纷减少、某学堂孩童增加……整理成生动易懂的小故事,不要数据,只要故事。交给徐谦,让他找人润色,想办法在京中市井间流传,茶楼说书、坊间小调都可以。百姓爱听故事,也信身边事。”
“另外,”陈恪转向裴明和顾恺之,“我们需准备一场‘公开答疑’。向内阁请示,能否在草案试行前,由修订馆出面,在某个公开场所(比如国子监),举行一场面向中低级官员和太学生的草案讲解与答疑会。不回避问题,当场回应质疑。我们要争取中间派,特别是那些年轻、有抱负的官员和未来官员的理解。”
裴明有些犹豫:“此举……是否过于张扬?恐引来更多攻讦。”
“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躲不过,不如主动站到阳光下。”陈恪决然道,“在黑暗中,谣言和恐惧最容易滋生。在阳光下,是非曲直,才能看得更清。我们要让人们看到,我们不是躲在衙门里闭门造车的酷吏,而是愿意面对质疑、解释初衷、寻求共识的改革者。”
评议如潮,汹涌澎湃。但陈恪知道,他不能退,也不能被这潮水淹没。他必须成为弄潮儿,在这思想的激烈碰撞与权力的暗中博弈中,驾驭潮头,寻找到那条通往未来的航道。
修订馆的灯火,在冬夜里燃烧得更加明亮,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无论潮水多么汹涌,这部试图重塑帝国吏治根基的“操作系统”的编译与调试,都将继续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