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五,修订馆正堂。
巨大的长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册装订好的文书。墨香混合着冬日炭火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案头那几册封面写着《大夏官吏考核与监察新则(草案·初稿)》的厚册上。
经过近两个月的昼夜奋战,无数次辩论、修改、测算、调整,这部凝聚了陈恪团队无数心血,也承载着朝野无数目光和争议的《新则》初稿,终于在今天清晨,完成了最后的校订与装订。
陈恪站在案前,手指轻轻拂过那光滑的封面,心中百感交集。从最初凭借一腔热血和现代知识勾勒蓝图,到朝堂辩经的惊险,再到何文渊等人带来的现实冲击,以及养性斋夜谈后策略的调整……这一路走来,草案早已不是最初那个理想化、甚至有些天真的版本。
眼前的初稿,分为三大部分:
上卷《总则与考核》,明确了“德能勤绩廉”的总体考核原则,细化了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各类官员的量化考核指标,引入了加权评分和等级评定,并配套了详细的《考核实施流程》与《数据采集规范》。
中卷《监察与防弊》,核心是“财产申报”(限四品以上及要害职位,设三年过渡期,对江南等地有特别条款)、“异地交流”(甲类官职五年必调,乙类纳入晋升考核,丙类慎重)、“巡视组常态化”(与现有巡察制度结合,强化问题清单与整改追踪)。这部分还附带了厚厚的《立法说明》与《地域实施细则建议》。
下卷《奖惩与申诉》,明确了考核结果与官员升迁、调任、俸禄的直接挂钩,设立了专门的“考核争议申诉复核”流程,并首次提出了“政务过失责任追究”的概念。
此外,还有若干附件,包括《江南宗族财产申报过渡办法草案》《边镇军需财务监察特别指引》《重大工程官员责任延续试行办法》等。
“成了……”裴明长长舒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更带着难以言喻的欣慰和激动。这两个月,他几乎以馆为家,白发又添了许多。
顾恺之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哑声道:“总算……有个样子了。”
徐谦、沈括、赵衡、孙淼、李振等人,也都望着那叠文书,神情复杂。有完成重大任务的如释重负,有对心血结晶的珍视,也有对前途未卜的隐隐担忧。
陈恪转过身,面向众人,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
“陈大人,这是……”众人连忙还礼。
“这一礼,是我代朝廷,代陛下,也代我自己,感谢诸位这两个月来的呕心沥血、殚精竭虑。”陈恪直起身,目光扫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没有诸位的才智、汗水与坚持,便没有今日这份草案。无论它未来命运如何,我们已竭尽所能,无愧于心。”
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不少年轻官员眼眶微红。
“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陈恪话锋一转,神色重新变得严肃,“初稿已成,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接下来,我们将草案誊抄数份,一份即刻密封,呈送御前。其余几份,按陛下先前旨意,分送内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等主要衙署,供其研阅,限期(比如半月)提出书面意见。”
“同时,”陈恪看向徐谦,“徐侍讲,还需劳烦你,将草案的核心要义、立法依据、预期成效,以及我们针对各方质疑的回应和过渡安排,撰写一篇精要的《新则草案释要》,在京中主要士林聚集场所和官办驿报上刊发,主动引导舆论,争取理解。”
“裴大人,顾大人,”陈恪又看向两位副手,“我们要立即着手准备应对各方评议的预案。六部可能会从各自职权角度提出异议;都察院内部保守派必定会再次发难;地方大员们的反馈也将陆续到来。对于每一条可能的主要批评,我们都要有准备,有回应,有道理,有数据。”
众人纷纷点头,刚刚松驰些许的神经再次绷紧。他们知道,将草案送出去,就如同将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必将激起滔天波澜。
就在这时,馆外传来通报声,苏十三回来了。他一身风尘,显然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陈恪示意众人继续准备誊抄和呈送事宜,自己则与苏十三来到隔壁厢房。
“大人,有进展,也有新情况。”苏十三关好门,低声道。
“讲。”
“关于‘汇丰’当铺和内务府钱太监那条线,”苏十三语速很快,“属下发现,当铺近期有几笔异常的大额资金流出,流向几个看似不相关的京郊田庄和商铺。追查之下,这些田庄和商铺的幕后东家,都指向了一个人——寿宁侯府的大管家。”
“寿宁侯?”陈恪眉头一皱。寿宁侯是当朝太后的亲侄子,虽是闲散勋贵,但地位尊崇,与宫中关系密切。
“是。而且,”苏十三声音压得更低,“属下还发现,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大人的一位远房侄子,就在寿宁侯府担任一名清客。前几日,这位刘御史曾以‘拜访故旧’为名,去过一次寿宁侯府。”
线索似乎隐隐连起来了。内务府的太监、寿宁侯府、都察院的保守派御史……如果煽动民变构陷的幕后黑手与这些势力有关,其能量和背景之深,令人心惊。
“另外,”苏十三继续道,“江南那边,何文渊大人转交的草案节略,似乎起了作用。属下通过渠道得知,江南几位致仕老臣和现任的巡抚、布政使,近日书信往来频繁,内容多涉及新政草案。态度似乎……有所分化。有人依然强烈反对,认为即便有过渡条款也是朝廷的手伸得太长;但也有人,尤其是几位相对务实、且家族生意与官场牵连不那么深的,认为草案‘尚有可商榷处’,‘比预想的要周详’,至少愿意‘看一看’。”
这是个好消息。陈恪心中稍定。他最担心的就是江南士林铁板一块地强烈抵制。如今出现分化,就有了争取和操作的空间。
“还有一事,”苏十三神色有些古怪,“属下在查访时,无意中听到一个传闻,未经证实,但……或许值得注意。”
“什么传闻?”
“传闻说,陛下近日曾召见过一次端郡王,询问他对新政的看法。端郡王似乎……说了些赞同的话,还提到陈大人是‘干实事的人’。”苏十三道,“这传闻是从宫中洒扫处一个老太监酒后闲谈中流出的,真伪难辨。”
端郡王?陈恪想起之前为破“断袖”谣言曾拜访过这位好杂学、重实务的王爷,确实曾以治理方略赢得其赏识。若他真在御前为自己说过话,哪怕只是随口一提,也是莫大的助力。
“此事不要外传,也不必刻意查证。”陈恪吩咐,“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草案稳妥地送出去。苏十三,呈送御前的那一份,由你亲自挑选最可靠的人手,严密护送,直达宫门,交到冯保冯公公或他指定的可信太监手中,不得经任何中间环节。”
“遵命!”
“另外,馆内外的警戒再加强一倍。草案公布前后,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陈恪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我不希望我们的心血,在最后一刻被人动手脚。”
“属下明白!”
当天下午,数份誊抄工整、装帧严谨的《新则》草案,在严密的护送下,分别送往皇宫、内阁值房、六部及都察院。同时,徐谦撰写的《新则草案释要》也开始在京中几个主要的文萃阁、翰墨斋等场所悄然流传。
巨石已然投下。
陈恪站在修订馆的阁楼上,望着送信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望着阴沉的天空下肃穆的皇城轮廓。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将是无休止的评议、争论、攻讦、妥协。草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可能被放在放大镜下挑剔、质疑。反对者会想尽办法找出漏洞,夸大危害,甚至再次动用卑劣手段。
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这份草案,不再仅仅是他个人理想的投射,而是凝聚了团队智慧、吸收了各方意见、经过了现实锤炼、并在最高权力者默许甚至指导下形成的产物。它或许还不够完美,但它指向了一个更清明、更高效、更有规则的方向。
风雪或许会更狂,暗流或许会更急。
但他相信,只要方向正确,方法得当,人心思变,这部试图为帝国吏治打下新基的“操作系统”初稿,终将穿透重重迷雾,找到它落地生根的土壤。
远处,皇极殿的飞檐在灰蒙蒙的天际划出冷硬的线条。那里,将决定这份草案,乃至这个帝国未来数十年的命运。
陈恪收回目光,转身,一步步走下楼梯。楼下,他的同伴们还在忙碌,灯火已然亮起。
战斗,从未停止,只是进入了新的阶段。而他,必须带领他的团队,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