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正在车间上班,忽然就一片漆黑,车间安静无比。一会就听到调度在车间门口喊,“大家在班组等下,我问问什么情况,要是下午都不来电,你们就先回家吧!”。九十年代中后期,一种无形的疲乏和不安,开始在这座曾经机声轰鸣、充满活力的万人大厂里弥漫。最直接的感受,就是供电变得不正常了,“限电拉闸”成了家常便饭。
常常是生产线正全速运转,突然,“咔”一声,车间里所有的灯光、所有的机器,毫无征兆地集体熄灭,陷入一片黑暗和骤然降临的寂静,只剩下应急灯幽幽的绿光。
工人们从各自的岗位上散开,聚在一起,脸上没有休息的轻松,只有对未来的忧虑。
“这个月都第三回了,这活还咋干?”
“听说……是厂里欠了不少电费钱,供电局给的‘特别照顾’。” 消息灵通的人压低声音说。
这像是一个信号,一个“日子不好过了”的明确信号。与此同时,南方沿海地区经济腾飞的消息不断传来,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厂里不安分的年轻人们。陆续开始有人办理“停薪留职”,怀揣着梦想和忐忑,登上南下的火车。杨军的弟弟,那个在炼钢炉前烤得皮肤黝黑的小伙子,终于也受不了那份极端的高温和重复的劳作,留下一句“出去闯闯”,便跟着同学走了。
外面的世界似乎机会很多。时不时就有某某合资企业、外资公司来厂区附近设点招工的消息。李二那颗被车间粉尘和高温压抑了多年的心,也活泛了起来。尤其是听姐夫说“康师傅”在重庆的厂子正在招工,待遇和环境听说比铸造车间好得多。
晚上,李二一边逗弄着女儿,一边跟杨军商量:“杨军,你说……我要不要去试试康师傅那边?听说流水线是累了点,但干净,也没这么毒的气味。咱们家网吧虽然有点收入,可我这份工作……”
杨军还没说话,婆婆听到了,立刻拉下了脸:“出去打工?那都是些什么人去的地方?我跟你爸可听说了,只有那些在原单位待不下去的、不正经的,才跑出去挣那种‘快钱’!你是正儿八经的国有大厂职工,虽说现在困难点,可身份在这里!出去给私人老板打工,说出去好听啊?”
杨军也在一旁帮腔,语气沉闷:“妈说得也对。出去不还是打工?在哪儿不是熬?再说了,你走了,孩子谁管?网吧我一个人也顾不过来。”
家人的反对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李二刚刚燃起的一点火苗。她看着怀里懵懂的女儿,又想想家里那四台需要日夜照看的电脑,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那点想要改变的勇气,被现实的牵绊轻易地压了下去。
就在她内心纠结、彷徨不定的时候,车间领导找到了她,也许是考虑到她孩子还小,也许是认可她一贯的认真负责。
“李二啊,车间研究了一下,检验班那边缺人,工作环境相对好点,不用直接跟热芯盒打交道。你心思细,去那边怎么样?”
调岗到检验班,意味着离开最艰苦的一线,不用再忍受瞬间的酷热和扑面的粉尘。这算是困境中的一点照顾,一点喘息之机。李二心里明白,这恐怕也是厂里能给出的、为数不多的“好意”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谢谢领导,我去。”
去检验班报到那天,看着那些从生产线上送来、等待检验的冰冷铸件,李二拿起卡尺,心情复杂。这里安静了许多,也干净了许多,但那种与车间核心生产剥离的游离感,以及对于未来更加模糊的预感,让她并没有感到多少轻松。
更大的传言,开始在厂区的每一个角落,像风一样流转,带着不确定的寒意:
“听说了吗?上头有规划了,咱们这些三线厂,都要搬迁了!”
“搬?搬哪儿去?那得多远?”
“搬了之后呢?还能有我们的岗位吗?”
“谁知道呢……这世道,真是变了。”
这些窃窃私语,比限电拉闸更让人心慌。它意味着,不仅仅是工作环境的暂时困难,而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整个体系、他们熟悉的整个生活格局,都可能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不可抗拒的变迁。李二坐在检验台前,听着窗外依稀传来的、已不那么连贯的车间轰鸣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自己脚下这片曾经坚实无比的土地,正在缓慢地、无可挽回地移动。未来像一团浓雾,弥漫在前方,看不清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