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满一岁后,李二又回到了铸造车间。射芯机依旧轰鸣,芯盒依旧灼热,空气里弥漫的树脂砂恶臭也未曾改变。这次回来,车间给她分配了一个技校来的实习学生,叫刘娟,给她当徒弟。
刘娟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父母都在外打工,家里就她一个人,性子非常腼腆,不太爱说话。她有着那个年纪特有的清秀,皮肤白净,眉眼弯弯,像一株含羞草。正因为这份出众的样貌,车间里那些年轻的男职工,总爱找各种借口凑到射芯机旁搭讪。
“刘娟,你这操作学得挺快啊!”
“下班有空没?食堂今晚放电影,《泰坦尼克号》!”
刘娟总是低着头,脸颊绯红,声音细若蚊蝇地应付几句,手上的活儿却不停。李二看着,有时会帮她拦一拦:
“去去去,别围在这儿影响我们干活!图纸看明白了?零件达标了?” 男工们嘻嘻哈哈地散开,李二转头对刘娟说,“小娟,别理他们,专心学技术,手艺才是自己的。”
刘娟感激地看了师傅一眼,小声“嗯”了一下。
李二对这个安静的徒弟很上心,把自己这些年总结的、如何更快更安全地取出滚烫砂芯,如何调整烘烤时间减少废品率的窍门,都一点点教给她。刘娟学得认真,虽然话少,但眼里有活,手脚也勤快。
然而,好景不长。大概过了不到两个月,李二注意到,刘娟的精神似乎不如刚来时好了,脸色也有些苍白。有一天,正在给芯盒射砂时,刘娟忽然“啊呀”一声,鲜红的鼻血毫无征兆地滴落在她的工作服前襟上,格外刺眼。
“小娟!”李二赶紧停下机器,掏出手帕递过去,“快,仰头,按住鼻子!”
刘娟有些慌乱地仰起头,手指捏着鼻子,血还是从指缝间渗出来。李二看着她纤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那触目的红色,心里猛地一沉。她想起自己刚进车间那会儿,也因为高温、粉尘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化学气味,流过好几次鼻血,后来不知是习惯了还是身体耐受了,才慢慢好了。
“你这……是不是这芯盒的热毒和气味给冲的?”李二皱着眉,语气担忧,“明天你别来了,去医院检查一下,开点药。年轻轻的,别把身体搞坏了。”
刘娟仰着头,声音闷闷的:“师傅,我没事……可能就是上火了……”
“什么上火!”李二语气严肃起来,“听师傅的,必须去检查!车间我给你请假!”
第二天,刘娟没来。李二心里有些不安。下午的时候,技校带队老师的电话打到了车间办公室,消息如同一个炸雷——刘娟确诊了,急性白血病,情况很不好,已经转到重庆的医院去了。
消息传开,车间里一片哗然。那个昨天还低着头安静工作的姑娘,转眼间就被推到了生死边缘。车间工会很快发起了募捐,工友们无论熟不熟悉,都多少凑了一些,希望能挽留这个年轻的生命。
然而,大家的爱心并没能创造奇迹。不到一个月,噩耗传来,刘娟走了。
刘娟的父母从外地赶回来沉默的把女儿火化了,眼里暮气沉沉,也不见流泪。
李二听到刘娟过世的消息,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与怀疑。她回想起自己初入车间时的不适,回想起空气中那股永远散不掉的树脂加热后的恶臭,回想起那些老师傅们常年不断的咳嗽和鼻炎……
她红着眼眶,对身边的杨军低语,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杨军,你说……小娟这病,会不会就是这车间里的毒气给害的?咱们天天闻的这个味儿……我刚开始也老是流鼻血……”
杨军叹了口气,搂住她的肩膀:“没有证据的事,别瞎想……也许,就是这孩子……身体太弱,没抗住吧。”
这话说得苍白无力。李二知道,即使怀疑,她们这些普通工人,又能去向谁追问一个真相呢?沈娟的死,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车间里激起一阵悲痛的涟漪后,很快便沉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