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像个巨大的熔炉,不仅铸造着钢铁零件,也淬炼着,或者说,摧毁着里面年轻的生命。比李二早几年进厂的技校生,被习惯性地称作师兄师姐。有几个面容姣好的师姐,实在受不了射芯岗位的高温、恶臭和永无止境的粉尘,某一天就悄悄消失了。
流水线上流传着她们的去向:“跟社会上的男的去南方打工了!听说在那边穿得好,吃得好,轻松得很!”
这传言像带着钩子的诱饵,在苦闷的年轻工人心里搅动。然而,随之传来的,却不是衣锦还乡的佳话,而是一个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消息。
“听说了吗?三班那个王正文,完了!”午休时,一个老师傅压低了声音,脸上是痛惜与鄙夷的交织。
“咋了?”
“吸毒!被外面回来那几个二流子勾着吸上的!家里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能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连他老娘的棺材本都偷出去卖了换那口烟!”
李二听着,心里发寒。她见过王正文,曾经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干活也利索。有一次在厂区角落,她远远看见过一个人,蜷缩在墙根下,浑身抖得像筛糠,脸色青灰,鼻涕眼泪横流,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几乎让她认不出那就是王正文。老师傅啐了一口:“那东西沾上就废了,人是鬼,鬼不是人!”
更让人唏嘘的,是女工王芳的遭遇。
王芳也曾是铸钢车间的一朵花,性子活泼。她家里重男轻女,工资大半都交给了家里,自己从来没买过新衣服,穿的永远是工作服。终于有一天,她也跟着“见识过世面”的人走了,去了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广东。
几个月后,她回来了。人瘦脱了形,眼神畏畏缩缩,穿着廉价的、与季节不符的艳丽衣服。在颜萍家,她对着几个平时要好的姐妹,崩溃大哭。
“他们骗我……说是进电子厂,结果……结果是逼我去做那种事……我不从,他们就打我,关我……”她撩起袖子,手臂上还有淡淡的淤痕,“我好不容易才跑回来……”
姐妹们听得又气又心疼,纷纷安慰她:“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就在厂里好好干。”
然而,王芳回家的当晚,就发生了禽兽不如的事情。她鼓起勇气向父母哭诉自己的遭遇,本以为能得到安慰,换来的却是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
“丢人现眼的东西!老子白养你这么大了!”她父亲,一个被酒精和贫困扭曲了心智的男人咆哮着,“反正你在外面也是卖,还不如先给老子睡!”
据住在隔壁的工友后来回忆,那晚,他们清晰地听到了王芳凄厉的哭喊、挣扎和男人粗暴的咒骂声。第二天,王芳鼻青脸肿地冲到厂保卫科,声音嘶哑,浑身颤抖:
“我要告我爸!他……他强奸我!”
保卫科的人震惊之余,却更多是漠然和“息事宁人”的态度。这种“家务事”,而且如此丑恶,他们不知如何处理,甚至觉得王芳“不检点”才惹出祸事。草草录了个口供,竟然以“扰乱厂区秩序”为由,将王芳关了两天禁闭就放了出来。
回到那个所谓的“家”,等待她的是更残酷的毒打。
“打死你个丧门星!还敢去告老子!”父亲的拳脚像雨点一样落下。
母亲只是在旁边哭,不敢阻拦。
几天后,王芳又一次消失了。这一次,她走得悄无声息,再也没有回头。工友们私下议论:
“她走之前,眼神都是空的,一点光都没了。”
“那样的家,那样的爹,回来也是等死……”
“走了也好,走了……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
只是,那“活路”究竟是什么,没人敢细想。王芳这个名字,渐渐成了车间里一个模糊而沉重的禁忌,一个被时代洪流和家庭罪恶共同吞噬的悲惨符号。
李二在射芯机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听着这些发生在身边的悲惨故事,只觉得那八百度的热浪,也暖不透心底泛起的阵阵寒意。她紧紧握住手中滚烫的砂芯,闻着车间的恶臭,几层厚的口罩也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