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寒假,厂区子弟学校的喧闹暂告段落,但李二并没闲着。面铺的生意进入年关前的旺季,她自然被母亲“征用”了。每天清晨,她就要到铺子里报到。
面铺门前那片空地,成了天然的晾晒场。几排高大的木架子上,挂满了如丝如缕的湿挂面,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泽,空气里都弥漫着面粉的香甜。李二的任务之一,就是照看这些“娇贵”的面条。虽然地上铺了塑料布,但厂区地势高,北风一起,常常把塑料布角掀开,吹得哗哗作响,偶尔会有几根挂面被风刮落。
“二丫头,眼睛放亮些!掉地上的,哪怕只沾了一点灰,都不能要了!咱们做生意要讲良心!” 廷秀一边在屋里操纵着轰隆隆的压面机,一边高声叮嘱。
“晓得了,妈!” 李二应着,像只警觉的小猫,在晾晒架间穿梭,一见有面条飘落,赶紧跑过去捡起来。这些“落地面”不会卖给顾客,通常留着自己家吃,或者拿回家喂鸡。
更大的考验是给食堂送面。食堂是面铺的大主顾,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挂面。廷秀和杨本莲用粗实的扁担,挑着两大箩筐沉甸甸、足有百来斤的干挂面,脚步稳健地走在前面。李二则跟在后头,用一根小一号的扁担,挑着两只小箩筐。那担子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也有七八十斤重,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小脸憋得通红。
杨本莲阿姨回头看她,心疼地喊:“二丫头,慢点走,莫闪了腰!少挑点也行!”
廷秀却头也不回,声音带着风:“让她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吃点苦,以后咋立得住?”
李二咬咬牙,努力跟上大人的步伐,扁担硌在肩头,火辣辣地疼,但她心里憋着一股劲,不肯叫一声苦。
李二家对面面,隔着坝子,有一排自家用红砖和石棉瓦搭建的简陋房子,那是同学雍湘红的家。雍湘红是个瘦小的男孩,和李二同班,话不多,眼神里总带着点与他年龄不符的阴郁。他家里姐弟三个,大姐比李艳年纪还大,但李艳是早早上学的,所以她反而比李艳低一个年级;下面还有个刚读一年级的小妹妹。
这家人是她们这栋里有名的“戏台子”,而导演通常是喝得醉醺醺的男主人——雍福林。
隔三差五,通常是夜深人静时,雍家就会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和哭喊。
“你个没用的婆娘!看着你就来气!” 雍福林粗哑的吼声隔着坝子都能清晰传来。
接着是女人低低的、压抑的哭泣和辩驳:“我……我伺候老娘,带大几个娃,我哪里对不起你……”
“啪!” 像是巴掌扇在肉上的声音,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闹。
然后便是“砰砰乓乓”摔东西的声响。一场“全武行”准时上演。
邻居们私下里议论时,总会带上几分同情与不屑。据说,雍福林年轻时看上了外面的一个姑娘,想自由恋爱,可他家里有个瞎眼的老娘需要人伺候。他母亲以死相逼,硬是作主给他娶了现在这个老实巴交、但能干活肯吃苦的媳妇,就是为了有人能当牛做马地照顾自己。雍福林拗不过母亲,又怕闹到厂里影响前程,只好断了外面的念想。可这口怨气憋在心里几十年,发酵成了酒精和拳头,全都倾泻在了那个为他操持一家老小的无辜妻子身上。那女人也真是逆来顺受,挨了打,往往只是哭几声,第二天又像没事人一样,肿着眼睛起来生火做饭。
有一次,雍福林又在坝子里发酒疯,骂骂咧咧,声音大得扰民。李道明正好下班回来,实在看不过去,便上前说了两句:“老雍,差不多行了!喝点马尿就闹得天翻地覆,像什么样子!娃儿们都看着呢!”
雍福林正在气头上,又被酒精烧昏了头,斜着眼瞅见李道明,竟把矛头转向了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李道明!你充什么大尾巴狼?你个绝户头!以后连上坟的都没得,也配来管老子家的闲事?”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刀子,狠狠扎进了李道明心中最痛、最忌讳的地方。他脸色瞬间铁青,额头青筋暴起,怒吼一声:“雍福林,我日你先人!”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冲了过去。李道明身材高大,常年在车间干活,力气也足。雍福林矮胖,又被酒精掏空了身子,哪里是对手。李道明几记重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身上,把他打翻在地。
“我叫你嘴贱!我叫你打婆娘!” 李道明一边打一边骂,积压已久的怒火似乎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几个工友,好不容易才把两人拉开。雍福林瘫在地上,哼哼唧唧,酒醒了大半,脸上满是惧色。李道明喘着粗气,被廷秀和邻居拽回了家,胸口仍在剧烈起伏。
坝子对面,雍湘红和他姐姐妹妹躲在门缝后,惊恐地看着这一幕。而李二也站在自家门口,看着父亲与人扭打的身影,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父亲维护弱者的一点点敬佩,但更多的,是对那句“绝户头”所带来的、弥漫在家中的无形压力的恐惧与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