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房间里大多数的床头灯已经熄了,陷入一片漆黑,只有一盏仍然亮着。
走近病床,周攸文发现宋怀瓷已经睡了,周攸文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坐在椅子上。
周攸文刚坐下来,宋怀瓷便睁开眼睛,被反复惊醒的眼睛爬上血丝。
看见宋怀瓷又醒了,沈渚清彻底无奈,烦恼地抓抓头发。
这人睡眠这么浅,晚上到底是怎么睡觉的?
谁能懂短短半小时,宋怀瓷就醒了三四次的体验。
看来他的耳塞眼罩还是白买了,就算用了宋怀瓷估计也是睡不着。
宋怀瓷看向回来的周攸文,小声问道:“辛苦了,如何?”
周攸文摇头:“走了,我的看法是抢救得太晚了,毕竟已经拖了一个小时,病情加重了。”
宋怀瓷侧头看向那张空荡荡的床,床头灯依旧亮着。
周攸文摸出手机,把那段视频拿给两人看。
听着女人思考能力崩溃的话,沈渚清说道:“这种人很难从自身找到缺点,她一直在责怪,但从来没有想想是不是自己也有责任。
又或者,她正是知道了是自己的过失导致这场悲剧,可内心很难接受因为是自己酿造的苦果,只能通过转移目标、大声吼叫的方式来洗清自己的罪恶感、掩饰自己的不安后悔。”
宋怀瓷静静听着视频里的吵嚷,听着女人离谱的怪责,眼睛依然看着那张病床,问道:“几点了?”
沈渚清低头看看手机:“要一点了。”
宋怀瓷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似乎没有被这件事影响到。
他说:“还有几个时辰天便亮了,湖底的泥却也跟着涨上来了。”
人这种生物真的很脆弱。
明明昨天还在跟人谈笑风生的老者,隔天便在家里去世了。
明明今天刚跟自己打过电话的朋友,明天却收到了他家人的讣告。
明明他还在期盼着明天升起来的太阳,可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后,他就死了。
沈渚清和周攸文看向隔壁病床,气氛一时陷入低沉。
宋怀瓷看着被扔在地上没人收拾的巧克力,想到两个小时前,那个少年的朋友突然回到病房,听闻情况后匆忙赶出去的样子。
原来他也是有被在意的。
似曾相识般。
同样都是花一样的年纪,同样都是救治不及时。
同样的,他都曾接触过这些短暂的生命。
宋怀瓷忽而问道:“有我的问题?”
周攸文第一个拧眉反驳,转过头来看着宋怀瓷,说道:“肯定不是啊,又不是有传染病,而且是手术抢救失败,死亡原因也不是病菌,老大,你可不能被那个女人的话影响了啊。”
周攸文可不希望宋怀瓷会陷入莫名其妙的自责,不然他会后悔把那段视频录音给宋怀瓷看的。
沈渚清也不赞同地看向宋怀瓷,说道:“不是你的问题,主要原因在于他的母亲疏忽大意,这只是她的迁怒而已,在为她的错误找借口,不要自我愧疚和内耗。”
是这样么?
宋怀瓷收回目光,对两人勾唇笑道:“安心,我只是问问,我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沈渚清和周攸文都不太相信地看着他,宋怀瓷干脆转移话题,说道:“这于那孩子而言也是一种解脱罢,不必再忍受伤病带来的疼痛,也不必再忍耐母亲的斥责。”
那种压抑感宋怀瓷看着都嫌累。
就像他看着楚笙麻木地在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疗。
那样苟延残喘又像什么样子呢?
周攸文不懂这种感觉,困惑道:“他妈那么讨厌他,那还把他生下来干嘛呢?怎么会有人不爱自己的血肉呢?孩子都病了,当妈的怎么会舍得骂他呢?我之前发烧住院的时候,干妈甚至都哭了。”
沈渚清看向他,隔壁的床头灯照亮他澄澈的蓝眸。
沈渚清一时间有点想笑。
这就是有被爱者和没被爱者的区别吗?
在周攸文母亲去世前,他的母亲一定很爱他,而在周攸文的母亲去世后,陈若茗和他的父母也一定有在将周攸文好好地爱护着怜惜着。
周攸文生活在爱里,所以不懂少年的父母为什么会在教育上有所欠缺,为什么不懂得温声细语,又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孩子有那么大的恶意猜忌。
沈渚清摸摸他的发顶:“每个人所接触到的环境不一样而已,一粒米,也养百态人。”
宋怀瓷再次看向那张空荡荡的病床,时间过去很久,上面已经没有留下任何温度,以证明那里曾经躺着一个少年。
宋怀瓷不由得想:若自己先前帮他解脱,他或许就不用忍受那半个时辰的病痛。
这样发散思维地想着,深夜寂静的病房突然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宋怀瓷心中暗惊,循声看去,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正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只见女人扑在病床边,面上涕泪纵横,失心疯了一般摇晃着病床上面色铁青的少年。
而那双天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顺着女人的摇晃,绵软无力的脑袋倾侧,失去生机的瞳孔扩大,就这样看着宋怀瓷。
生命最后一刻的震惊与恐惧定格在黯淡的眼睛里,纤细的脖颈上还印着恐怖的掐痕。
惊叫声四起,混着悲啕。
宋怀瓷抬眼看过去,有人喊着报警,有人惊恐地挡在自家病床前,有人想逃跑的脚步因为他看过来的眼神而瘫软。
混乱的一切使宋怀瓷的心脏跳得又快又急。
心跳声越来越大。
好像就印在他耳边。
血液的温热湿滑带起极致的兴奋,耳畔清晰传来心脏急促的跳动声。
扑通扑通。
像某种令人上瘾的催化剂。
那双眼睛带来的某种冲击似乎将他的记忆撬开一道裂缝,诡异的熟悉感探入裂缝,从错综复杂的神经中抓住被封锁的记忆,强蛮地,想将它从理不清的繁乱交网中扯出来。
好像真的有一只手抓住脑内的痛感神经,在向外硬生生撕拽。
疼痛促使着宋怀瓷的胸膛上下起伏,一下重过一下。
脑内极速闪过短暂而模糊的记忆碎片,沉溺于太阳穴刺痛的宋怀瓷无心驱动老伙计去仔细辨认并记录,全然不知自己错过了一张熟悉的脸。
耳边的心跳声越发的重,带来压抑的窒息,扰乱他的判断。
心脏随之而来的剧烈疼痛分化出刺激性肾上腺素,将痛苦强行扭变成快意,使宋怀瓷唇边逐渐扬起畅快与疯狂。
宋怀瓷看向自己的手,腥锈气仿若缠绕在指尖,催生着宋怀瓷心底蠢蠢欲动的杀念。
“老大?”
宋怀瓷猛地从幻想中回过神。
看着失去神采的眼眸重凝,沈渚清和周攸文这才狠松一口气。
沈渚清心有余悸地关切道:“怎么了?”
突然跟挂了一样不说话没反应,这也太吓人了吧!
宋怀瓷迟钝地扬起笑,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东西而已。”
反正说出来肯定会吓到这两人吧。
搞不好还会把他送进去,让他跟楚笙成为邻居。
沈渚清不信,但宋怀瓷明显不想说,沈渚清也只能保持尊重心理,相信宋怀瓷有自己的考量,说道:“不早了,先睡吧,刚刚看你睡得不是很好。”
宋怀瓷现在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困意全无。
他拿起枕边的手机,说道:“一向如此,习惯了,你们休息吧,不必管我。”
沈渚清皱起眉。
睡眠质量这么差,该不会有什么没查出来的隐疾吧?
按亮手机屏幕,宋怀瓷发现除了周攸文两个多小时前发来的消息,还有几条未读的新消息。
是来自「三个臭皮匠」群聊的。
宋怀瓷打开来,发现是楚沁在群聊里发的:「@崎@宋怀辞 好盟友们,好久没见了,出来吃夜宵哇,我请客。」
消息还是不久前发的。
何崎率先做了回复:「我没问题,不知道怀辞哥来不来。」
楚沁便又艾特了一遍宋怀瓷,调侃道:「宋总贵人事忙?」
宋怀瓷被她逗笑,随手拍了一张自己躺在病床上的照片发在群里,回复道:「很不幸错过楚总的邀请了。」
三人看到消息都震惊了。
这人怎么病得没声没响的。
照片里环境昏暗,拉高亮度才得以看见内容。
何镜白关心道:「宋总怎么了?」
宋怀瓷说道:「不小心磕伤了,不必担忧。」
何崎立刻急了,打字道:「怀辞哥在哪间医院?我现在过去。」
宋怀瓷懵了。
这么晚过来干嘛?
「不必过来,很快就好了。」
楚沁也表现出关心,直接甩来语音条。
宋怀瓷调低音量,保证不会吵到其他病人后才点开语音条。
楚沁风风火火的声音传进耳朵:“宋总太把我们当外人了吧,我们可是朋友哎,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这也表现得太生分了吧!别想着打马虎眼啊,我有的是人脉和手段,老实招来吧。”
背景音还有人在说话的嘈杂声,应该是在某个餐馆排档。
宋怀瓷还听见何镜白一句小声的抗拒:“楚沁,你说话礼貌一点…”
宋怀瓷问沈渚清:“这里是哪家医院?”
沈渚清说道:“A市济民医院。”
宋怀瓷把医院名字发到群聊里,还不忘补充道:「不必太过挂忧。」
何崎通过拉高亮度,看见一角熟悉的皮衣。
好像是今天沈渚清穿的。
何崎果断给人发去消息:「你在怀辞哥身边吗?」
沈渚清立刻结合起刚才宋怀瓷的提问,坦诚道:「对。」
何崎炸了:「怀辞哥生病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
你今晚来我公司怎么不提一嘴?
这样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他来帮我啊。
我明天要过去看望怀辞哥,他在哪个病房?」
沈渚清看着迅速弹出来的消息,无可奈何地撇撇嘴,正想回点什么,何崎下一条消息就弹了出来。
「我还以为咱们已经是朋友了,你也会跟我赤诚以待,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随便你吧,也没瞧见你有多真心以待。」
上挑的眼尾顷刻间下沉,捏着手机的指尖迅速泛起白。
几秒后,沈渚清解释道:「老大不需要别人知道他的窘困,我凭什么擅自告诉你?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知情者,他愿意主动说的事,也不需要我多此一举,否则你也不会问到我这里来。」
对于沈渚清隐瞒而不开心的何崎看着这行气泡消息,敏感地察觉出沈渚清文字里的态度变化。
他翻看起上面自己发出的消息。
好像……是我太冲动了。
语气也不是很好。
看上去好像在怪他。
可是我就是生气沈渚清瞒着我,万一怀辞哥是在勉强自己,还要撑着生病的身体帮我处理何玟的事,如果病情加重了可怎么办?
但这件事他也没处理错……身为下属,确实应该有保护老板的隐私自知之明。
这样看上去自己好像在为难他,对方也只是个打工人,自己应该理解才对,不应该怪他。
啊,他是不是生气了?被我这么凶,应该很不高兴吧?
何崎又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对比上面对方发过来的文字,仿佛透过文字都能听见沈渚清的轻快语气。
何崎确认沈渚清确实是不开心了。
他想了想,打字道:「抱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的语气有点急,因为我不想勉强怀辞哥,不想他生病了还要为我的事操心,我很怕他是因为我的事情才着急、受伤,我不想有人会因为我而为难,也不希望会发生这样的事。
沈渚清,你不要生气。」
沈渚清心里微微的不悦被这句话轻易抚去。
长串的解释气泡使沈渚清内心得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也不再计较着何崎前后不同的态度变化和对宋怀瓷不问缘由的偏袒。
毕竟想想,何崎这种人就是这样子啊。
跟自己熟悉起来后,这种不问缘由的偏袒也是会偏对自己的。
沈渚清的恼火烧起来总共还没有持续三分钟,就被何崎发现并浇灭。
连一点火星子都没剩。
「好,我不生气了。
你明天什么时候过来?我去载你。」
何崎还有点不安,担心沈渚清在跟自己维持表面客套:「不用这么麻烦你,你今晚要陪夜吧,肯定很辛苦,还是回家好好睡觉吧,我自己开车过去就好。」
没多久,沈渚清的消息发来:「我想去载你,顺便跟你独处一会儿。」
像是发现他的小心,沈渚清又安抚道:「我真的没有再生气了,不要担心,我只是单纯的想先见你一面,跟你单独相处一会儿。」
何崎不由得感叹。
这小子好厉害,居然能发现我的担心,不愧是侦探啊!
而且……他说话好直接好肉麻。
什么叫想先见我一面,跟我单独相处,干嘛说得这么奇怪。
再亲密的兄弟朋友之间也不会这么说吧!
难道他们侦探都是这么伪装的吗?
不懂。
也不想胡思乱想的深入理解!
「那明天下午两点你来公司接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