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浣跟着沈渚清走到客厅坐下。
宋怀瓷看过去。
嗯,至少脸是好看的。
酒红色的V领衬衫缀着一根同色系的细款同体假领带,衬得他肤色白皙。
银白色的羊毛卷发使他看起来有些乖巧青春,搭上那张脸,确实是个很好的欺骗品。
可惜为人过分轻佻。
蓝宣卿看一眼手机,说道:“五点十五前我们得走,最少还有一小时的时间,挑重点说吧。”
熊浣奇道:“这么赶。”
蓝宣卿没有理他,宋怀瓷看了熊浣一眼,看向沈渚清:“查清楚了?”
沈渚清把桌上整理好的档案袋推过去。
蓝宣卿拿起档案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递给宋怀瓷。
宋怀瓷在里面看到杜淳玉的资料。
翻阅时,沈渚清说道:“三十五年前,杜淳玉的父亲投资了一款慈善机构,那家机构准备在一些学习资源贫匮的乡村里创办乡镇初中和村办小学,进行慈善义务教学。
作为投资方,杜淳玉的父亲在乡学设立后曾经去实地考察过反馈,那一次就带上了年仅十岁的杜淳玉。
那个年代,城乡间差别还是很大的,过去的路汽车也不好走,考虑到考察工作也不是一天就可以草草了结,杜淳玉的父亲就在村长家住了一周。
那几天里,杜淳玉认识了「你」的母亲楚笙。”
宋怀瓷神色未变,继续翻阅着资料。
宋怀辞啊宋怀辞,你家里还真是精彩啊。
沈渚清继续道:“根据当年村民的描述,两人是在村办小学认识的。
楚笙比杜淳玉大了两岁,当年杜淳玉因为好奇乡村环境,跟丢了自己父亲,在学屋门口急哭的时候遇到了楚笙,楚笙就在身边陪着杜淳玉。”
三十五年前。
楚笙看着蹲在门边哭个不停的女孩,本想事不关己离开的脚步还是因为惊惶的哽咽停驻。
她蹲在女孩身边,问道:“你是哪家的?我没见过你。”
女孩不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看起来像是怕生。
楚笙看着她身上漂亮干净的碎花裙,猜测她应该是不久前从窗户外走过的、那些穿着板正有格调人家的孩子。
楚笙轻声问道:“别哭了,你爸妈呢?我带你去找他们。”
女孩摇摇头,终于从膝盖上抬起头看向她。
真是好一个粉雕玉琢的人。
脸圆圆的,没有夏冬劳动后皮肤粗糙或干裂,反而和花瓣似的,光滑细嫩,透着粉润。
楚笙原本伸出去的手又怯怯缩回来。
你瞧她。
连手指甲都是修剪得漂漂亮亮的,指肚上连片薄茧都没有。
楚笙又看向自己的手。
上面有抡刀劈柴的茧子,凑到鼻下闻,好像还有泥巴的味道,是早上到地里割猪草时沾到了。
就算洗干净,好像依旧还是透着那股寒酸狭仄的味道。
那双白嫩的小手伸过来,小心地牵住楚笙的手指,抽抽搭搭地说:“姐姐……我要爸爸……”
楚笙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肠跟着软下来。
她在衣角上蹭去手上不存在的灰渍,这才小心轻柔地帮女孩擦去眼泪,哄道:“不哭,我带你去找你爸爸。”
女孩却摇摇头,哑着声音说道:“不行,妈妈说,要在原地等家长来找,不然两边的人只会越走越远。
可是……爸爸会不会没发现我走丢了……都是因为我乱跑……姐姐,爸爸会不会急哭了……”
楚笙帮她捋好被泪水打湿后粘在脸颊上的头发,轻声细语地哄着女孩:“那我们不要乱走,在这里等你爸爸来接,你爸爸一定也在找你,不要急,他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女孩吸吸鼻子,手里紧紧拉着楚笙的手,情绪稳定下来后也觉得渴了。
她问楚笙:“姐姐,我渴,你有没有水壶?”
楚笙说道:“我的水壶在家里。”
她指向村道上那间不起眼的小土屋,没有院,也没有人家的大。
楚笙指着那间小屋说道:“我家在那里。”
女孩看过去,说道:“好小,比我家还小,比我现在住的那个还小。
而且我说的是能挂在身上的那种水壶,随身带着的。”
楚笙对此没有概念,用手比划道:“我家里只有这么大的水壶,可以喝很久。”
女孩不解道:“那你为什么不买一个,又不贵。”
楚笙面露窘迫,可看着女孩天真的样子,她又笑着说:“我们这里每一家都是用这种水壶,装一大壶可以一家人一起喝,没有那种小小的、随身带着的、只够一个人喝的。”
女孩懵懂地点头。
“淳玉!”
女孩闻声扭头,看见是自己的父亲,她的眼泪又掉出来,跑着扑进父亲的怀抱,模样看着可怜极了。
楚笙就蹲在原地看着。
看着女孩的父亲眼圈通红,一口一个乖囡,温柔哄着怀里哭到喘嗝的女孩。
楚笙抿起下唇,别开目光,一个人起身走开。
“爸、爸爸……是是那个姐姐一直在陪我。”
杜淳玉扭过身子,发现楚笙已经离开。
杜淳玉急忙看向楚笙家的方向,这才看见楚笙的背影。
她对着楚笙的背影叫道:“姐姐!”
楚笙没应,只是抬起手抹了一下脸,继续走远。
杜连城看向村长,村长眯眼看过去,恍然道:“哦~那是老楚家的闺女,唉,就是一家的命不好,楚跟他媳妇儿都去了,就剩这么个闺女在了。”
杜淳玉闻言,看向背影只剩指甲盖那么小的楚笙,眼泪又掉下来,埋在杜连城怀里,小声道:“我不知道……姐姐…是不是没有爸爸妈妈了……我不知道……”
刚刚,姐姐是不是在哭?
是不是讨厌我在她面前炫耀爸爸?
杜连城哄慰着自责的杜淳玉,看向那个小小的背影,说道:“是个可怜的孩子,就剩她一个了?生活怎么办?”
村长摇摇头:“老楚家原本家境就不好,地也没什么地,猪也没养几只,也就没多少积蓄,现在夫妻俩过了,就剩了个闺女,靠村里人接济跟养着家里的一两只猪。”
杜淳玉抬头看他,问道:“所以姐姐就买不起水壶对吗?”
村长郁闷。
水壶?
杜连城知道杜淳玉指的是什么,说道:“嗯,那种水壶还没卖到这边,也有点贵,所以她没有。”
杜淳玉看向那间小土屋。
夜幕悄然降临。
楚笙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个没了温热的窝头。
她看向空空的床上,冰冷的面食开始变硬,摸起来像那天早晨的父亲。
父亲走得很安静。
没有难受的病咳,没有难挨的发热,也没有因病熬人的夜醒。
等楚笙起床,想照例看看父亲的身体状况时,才发现父亲已经冷了硬了,睁不开眼睛了。
而她就这样不知不觉,跟尸体睡了一整晚。
没有膈应,没有惊恐。
这是她的父亲,连离开她时也是这么温柔安静,不忍心惊醒她。
葬礼也很仓促,没有村里老人的那种哭灵设堂,就是打了口薄棺,在屋里摆了一两天,就埋土里了。
跟母亲离开时一样。
这次,陪着她把棺材埋下去的人,不是父亲了。
只有一些热心的、怜惜她的村长和村民。
楚笙把窝头放在桌子上,走到柜子前拉开柜子,抱开自己的衣服,其他的就是父亲母亲的故衣。
老人们都说,这些留在家里不吉利,可是她舍不得扔。
除去积尘的味道外,上面还有爸爸妈妈的味道,看着这些衣服,楚笙好像可以重新看见爸爸妈妈穿着它们的样子。
笃,笃笃。
“姐……姐姐,我是杜淳玉。”
杜淳玉?
楚笙把衣服抱回去,将柜门关好。
打开门,外面是下午的那个女孩,还有她的父亲。
他手里还打着照夜路的手电筒。
杜连城说道:“淳玉说一个女孩子睡不习惯,想来找你,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楚笙让开门:“请进吧。”
父女二人走进屋子,几乎一眼就看完了构造。
这里是桌椅和炉灶,那里是床,那边是衣柜,再加上一扇通风的窗户和门就没了。
但东西都很整齐干净。
床被是叠起来的,碗筷也收起来,放得整齐,桌椅上面没有灰尘,地上也扫得干干净净,整体看上去很规整。
杜连城满意地点点头,夸赞道:“你家里收拾得真干净。”
楚笙面对陌生成年人有点局促,但还是尽力做到主家的体面。
她让两人坐下,又给两人倒了水。
杜淳玉也见到楚笙下午跟她比划的大水壶。
确实很大,确实足够她一个人喝很久。
杜连城看出楚笙的强装镇定,他随便跟楚笙聊了几句,确认楚笙人不坏后便把杜淳玉留了下来。
送离杜连城,楚笙便问杜淳玉:“你要跟我盖一床被子还是另外盖?”
杜淳玉害羞道:“我…可以跟姐姐盖一床被子。”
整理被子时,楚笙听杜淳玉说住不习惯这里的硬床,于是楚笙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铺在床单上,这样就是软软的了。
可这样造成的后果就是很热。
躺下去盖上被子没一会儿,杜淳玉就热得反复翻身睡不着。
楚笙问她是不是睡不习惯,她也只是小声地说是热。
说完又后悔,担心浪费楚笙给她铺床的心意。
楚笙爬起来,打开窗户通风,回到床上后抽出一点被角给杜淳玉盖好肚子,用蒲扇给杜淳玉扇风。
杜淳玉想跟楚笙说话,于是找话题道:“姐姐,你说你叫楚生,是哪个生啊?生气的生吗?”
楚笙的声音依旧如下午那样轻缓,温声细语的。
她说道:“村头的李伯伯写给我看过,说是一个竹盖头,下面才是生气的生。”
“那我的是三水点加一个享,不是纯洁的纯。”
看着楚笙似懂非懂地点头,杜淳玉问道:“姐姐,你会写字吗?”
“不会,但是我在学。”
“那你学会了你要第一个写我的名字。”
楚笙笑着应道:“好啊,写得不好看你不能生气。”
杜淳玉蹭过去,跟楚笙贴贴:“我不会生气,因为我会写,我可以教姐姐写。
姐姐,你好勇敢,就像刊报里面说的那种英雄超人,在别人受到欺负或者难过的时候就会出现在身边。”
楚笙不懂什么是超人,不懂什么是英雄,只是说道:“我不勇敢,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哭而已。
会哭就一定是遇到让她难过的事,更严重的可能还会让她失去生活的希望,如果这个时候我在那个人身边,至少她会好受点,不会对生活失去希望。”
楚笙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有没有道理,至少在母亲父亲接连离开她的那段日子里,她很希望有个人能陪在自己身边安慰她。
“在我心里,姐姐就是英雄就是超人,姐姐一个人也可以很勇敢的生活,我就做不到,姐姐会想要给另一个人生活的勇气,我就做不到。”
楚笙垂眸看着杜淳玉亮晶晶的眼睛。
像天上的星星,好漂亮。
“淳玉,这不是什么勇敢,等日子走到这一步了,人就是会站起来的,再蹲着,就会被日子和生命丢下的。”
我已经被丢下过了,已经没有什么是能被我丢下的了。
杜淳玉同样看着楚笙的眼睛。
这双眼睛像爸爸杯子里的茶水,很清透干净。
“我做不到……姐姐,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杜淳玉坐起来,伸手抱住楚笙,说道:“我没有跟你炫耀,我也可以是你的家人。”
楚笙闻见杜淳玉身上的香味,跟自己不一样,但是她带来的拥抱很温暖,像天上的太阳,像被阳光晒过的被子。
“谢谢你。”
之后几天里,杜淳玉一直住在楚笙家里,跟她分享了特意送过来的刊报,给楚笙送了一个粉色的随身水壶。
楚笙也用自己学到的知识,第一次写下了杜淳玉的名字。
虽然笔划里透着僵硬生疏,但杜淳玉很高兴,说要裱起来,羞得楚笙连连劝阻不肯。
……
宋怀瓷听完沈渚清的汇报,他看着夹在资料里的那张合照,沈渚清伸手指道:“这两个就是楚笙和杜淳玉。”
周攸文顺势补充道:“老大让我调查杜淳玉过往的人际关系也很简单。”
他从沙发旁边拎起一个白色的风琴包,打开来是个多层的文件夹包。
周攸文抽出一张人物关系导图递给宋怀瓷。
上面的关系一眼明了,除了丈夫父母外,杜淳玉几乎没有知心朋友。
导图的后面记着多年来杜淳玉身边人物关系的流动。
周攸文说道:“杜淳玉曾经出国留学过一段时间,从上学到回来继承父业,期间基本没交过什么朋友,从楚笙的日记本里也可以看出来,两人经常有所来往。
不过我在那个小本子里发现了撕掉的痕迹,我的猜测是楚笙不想让宋有成知道杜淳玉的存在,尤其是在宋有成后期嗜酒成性,所以楚笙才会将日记本藏在床底下。”
蓝宣卿揣测道:“是因为对宋有成的信任崩塌了吧,加上他的失业后品行低下,担心宋有成会通过日记本发现楚笙还有个有钱朋友,从而要挟她让杜淳玉打钱滋补这个无底洞或者给他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样他就有跟何玟竞争的话语权。”
蓝宣卿看向宋怀瓷手里杜淳玉的资料。
说起来,该说是孽还是缘。
充满戏剧性般,杜淳玉竟然成了何玟的妻子,何玟出轨了姜婉梅,又通过孽缘连上了宋有成,正巧,楚笙就是宋有成的妻子,又是这样刚好,楚笙和杜淳玉居然年少相识。
如果真的让宋有成发现并得逞,多年后这样的照面,是否会让楚笙觉得难堪。
宋怀瓷道:“我看过那个小薄子,两人似乎很久没有见过面,「妈」应该是怕杜淳玉发现自己被家暴,引起故友的担忧吧。”
熊浣投来目光。
还有家暴这回事呢?
周攸文看向宋怀瓷,说道:“除此之外。”
他从帆布包里取出厚厚的一沓信,粗略看起来也有几百封。
周攸文将信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二十年间楚笙寄出的信,只是一直没人收,再加上现在已经很少人再寄收手写信了,所以一直堆放在邮局里。
抱歉,我擅自以何崎的名义把信收回来了。”
看着那一沓信,客厅里的气氛陷入了低沉。
宋怀瓷的目光落在泛黄的信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无情了。
他还是难以共情这份持续了三十五年的情谊,难以理解楚笙坚持不懈的写信、寄信。
尽管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她也是一封一封接着写接着寄。
他感受不到任何触动、沉闷或伤心,无法共情的他情绪平静得像个没有感情的AI机器人。
只有心脏在缓慢跳动,让他体会到来自身体原主宋怀辞的些许酸涩。
这或许是宋怀辞对于母亲不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已经抑郁去世的心疼与对母亲过往的怜惜。
可惜宋怀瓷感受不到这些本该正常的情绪反馈,只能借着宋怀辞的身体才迟钝地品味着这份苦涩。
宋怀瓷拿起那沓信。
很沉手。
宋怀瓷想:这或许就是楚笙情谊的重量。
“杜淳玉的遗物呢?或者说她寄给「我妈」的信呢?”
周攸文回过神,说道:“杜淳玉的大部分东西都在杜家,跟何玟同居的时间里,她只搬过去了一些生活用品和衣服,看起来是有准备好短期内离婚分居的打算。”
“没有其他疑人?”
周攸文摇头:“没有,虽然国内和国外都有一两个杜淳玉上学或工作时来往的比较密切的朋友,但我查了一下,关系都不至于重要到何玟可利用的成分。
她的交际圈里,只有楚笙是除了杜连城夫妻外最重要的人。
不过我有一个小发现。”
宋怀瓷看过去:“怎讲?”
周攸文跟宋怀瓷要了那张合照,翻过来,指着上面一小块比其他地方还要淡一点的痕迹,说道:“这里原本应该是有字的,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一点痕迹。”
周攸文在包里拿出一支铅笔,仔细在那块区域轻轻涂上铅色。
宋怀瓷和蓝宣卿凑过去看,数十年前被人为擦抹去的字痕再次被铅色衬出:
「淳玉笙笙共余年.」
周攸文说道:“我怀疑杜淳玉似乎到临死前都还不知道楚笙已经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