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檐角刚浸在月色里时,苏倩元刚从阿姊处出来。转身准备回院时,不知怎的,竟让小丫头取了几壶陈年的花雕酒,还搬了张矮凳,踩着墙根的青石板翻上了屋顶。
瓦片被夜露浸得微凉,她裹紧了身上的素色披风,将酒壶往膝头一搁,就那么支着下巴看月亮。一轮满月悬在墨色天幕上,清辉洒得满院银白,连墙根的竹影都印得清清楚楚。她捏着酒盏抿了口,酒液带着陈酿的醇厚,暖了喉咙却暖不透心口——方才与阿姊聊起家中琐事,话里话外都绕不开父亲的期许,绕不开朝堂的纷争,倒不如这屋顶的月色,来得清净自在。
院墙外的老槐树下,沈柯亦已驻足良久。玄色劲装融在树影里,只露一双眸子,静静望着屋顶那个纤瘦的身影。夜风卷着寒气往领口里钻,他却浑然不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目光追着苏倩元举杯的动作,连她偶尔蹙起的眉峰都看得分明。
严宽站在他身后,冻得鼻尖发红,搓着手哈了口白气,实在忍不住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道:“将军,再这么站下去,属下怕您明早要感染风寒!这苏二小姐也真是,大家闺秀,怎地偏学人上房喝酒……”
沈柯亦眉头微蹙,声音低沉:“慎言。”
严宽缩了缩脖子,但一股为将军不值的劲儿顶了上来,让他豁出去了:“属下失言。可将军,您为她暗中打点朝中非议,替她父兄周旋,做了这许多,她可知晓半分?如今您连上前一见都不敢?以您的轻功,悄没声儿翻上屋顶,她定然察觉不了,何苦在这儿遥遥看着,自己受冻?”
沈柯亦的目光依旧凝在屋顶,语气却沉了几分:“严宽,你跟我多年,战场上杀伐果断,何时也变得如此聒噪,斤斤计较起来?”
“属下不是计较!”严宽有些急了,“属下是替您憋屈!您是谁?是军中人人敬畏的沈将军!如今却为了一个女子,在这寒夜里像个……像个影子般守着!值得吗?”
“值不值得,由得你我来论断?”沈柯亦终于收回目光,侧头看向严宽,夜色中眸光锐利如刀,却又在下一刻缓和下来,染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严宽,你可曾遇过这样的人?”他顿了顿,不待严宽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在你面前不必装腔作势,不必端着身份,敢喝酒,敢蹙眉,敢把心事都浸在月色里——这才是她最真的模样。我做的那些,并非为了让她知晓。”
严宽被那一眼看得气焰矮了半截,但仍梗着脖子嘟囔:“可……可这算哪门子道理?在意一个人,不就是该让她知道,该靠近吗?”
“靠近?”沈柯亦轻轻摇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若有人在你面前这般做自己,你会盼着她因为这份‘不设防’,反过来觉得自己失礼,向你道歉吗?”
严宽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我不希望。”沈柯亦斩钉截铁,眼神里是洞悉一切的温和与坚持,“她既愿在此处放松,我何必上前扰了这份清净?她不是军中士卒,也不是朝中对手,不需要我用谋略手段去‘攻克’。”
他抬手,用力拍了拍严宽的肩膀,力道让严宽微微晃了晃:“有些仗,赢了场面,却会输掉最珍贵的东西。走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往巷口走去,牵着马,玄色衣摆在清冷的月光下划过一道利落的浅影。
严宽揉着被拍得发麻的肩膀,望着将军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又回头瞥了眼屋顶上依旧支着下巴、对墙外这场争执毫无所觉的苏倩元,心头那点不服气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明悟——原来有些在意,从不是非要靠近、非要索取回应,而是愿为对方守着这一方无人打扰的自在天地。
他叹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这次,再无声响。
苏倩元放下酒盏,目光从月亮缓缓移至墙外那棵老槐树下空荡荡的阴影处。
她其实早就察觉了。
起初是极轻微的衣料摩挲声,混在风里,几不可闻。随后便是一种近乎直觉的、被人注视的感觉。那目光并不灼人,反而像这月色,清清淡淡地笼罩过来,带着一种克制而温存的暖意。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在这京中,会这般在她院外驻足,又会那般约束自身气息的,除了沈柯亦,再无第二人。
她听着墙外隐约传来的低语,那沉稳的、属于他的声音,偶尔会压下另一个更急切些的声响。虽听不真切具体言辞,但那语调里的争执、无奈,乃至最后那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她都隐约捕捉到了。她甚至能想象出他蹙眉的样子,以及他身边那个叫严宽的副将,那副为他抱不平的神情。
她看着他来了许久,与属下说了好一会儿话。可他终究没上前,也没惊扰,连离去时的脚步声都放得极轻,像是生怕踏碎了这一地月光,搅了她的安宁。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远处马蹄声渐远的回响,最终也消散在寂静里。她垂眸,看着杯中残余的酒液,那澄黄的琥珀色里,仿佛也浸入了方才墙外那场无声的守护。心底那点因家事而生的郁结,不知何时竟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被妥帖安放了的暖意,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微凉的杯沿,夜风拂过她微热的脸颊。
这人,来了又走,不声不响,替她挡了风雨,却连一片瓦都不曾惊动。
当真是……奇奇怪怪的。却也,莫名让人安心。
她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悄悄攀上了唇角。或许,改日该寻个由头,谢谢他那份“路过”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