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倩元从杂院回来时,天早就被夜色淹没裹住了。
府里的灯笼都亮了,挂在廊下像串起的星星,照着她踩着青石板路往卧房里走,袖口还沾着杂院特有的烟火气,混着一点没散尽的茉莉香。
春喜早就候在卧房的暖阁里,听见院外熟悉的脚步声,忙掀了棉帘迎出去。
见苏倩元披着件素色披风进来,她快步上前接过披风搭在衣架上,又顺手替小姐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笑着道:
“小姐可算回来了,灶上温着安神汤呢,刚摸了摸,温度正好。”
说着便引着苏倩元到梳妆台前坐下,自己取了玉梳,先小心翼翼地替她卸头上的钗环。
那支点翠钗是前几日老爷刚寻来的,翠色鲜亮,春喜捏着钗尾轻轻一转,就取了下来,又怕磕着碰着,特意放进妆奁最上层的绒布匣子里。
接着是几支银镶珠的小簪,最后只剩那支小姐日常用的素面银簪,春喜用帕子擦了擦簪身的凉意,才轻轻放进妆奁的银饰格里,摆得端端正正。
卸完钗环,她转身从暖炉上提下那只白瓷汤盏,快步走回来递到苏倩元手里:
“小姐尝尝,这是厨房张妈炖的安神汤,加了新鲜的百合和去芯的莲子,还是老爷今早特意吩咐的,说您近来查案费神,得好好补补睡眠。”
汤盏裹着暖意,氤氲的热气里飘出百合的清甜,混着莲子的清香,闻着就让人心里松快了几分。
苏倩元接过汤盏,指尖触到瓷碗的暖意,却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让春喜先退下,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映出的模糊人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幅卷起来的寻人画像,绢布的纹路磨得指腹发涩。
白日里杂院的情景还在眼前晃。
卖花女抱着弟弟哭时,青布裙都被眼泪打湿了;大娘攥着漆盒道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还有花筐里没卖完的茉莉,剩了小半筐,花瓣上沾着点尘土,却还透着清冽的香。
她原以为,把小乞丐送回家,又理清了画像与性别的误会,总算摸清了胡四案的头绪,可此刻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索性起身躺到床上,锦被裹着身子,却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帐顶绣着的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看得她眼睛发花。
窗外的梆子敲了两下,沉闷的声响传进来,已是二更天了。
苏倩元睁着眼睛,脑子里却忽然跳出来个无关的画面——白日从杂院回来时,路过巷口,看见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穿着粉布裙,追着只黄白相间的小狗跑。
那小狗跑得欢,女孩也跑得急,裙摆飞起来像只小蝴蝶,嘴里还脆生生喊着“阿黄,等等我”,模样鲜活得能滴出水来。
不对。
这个念头猛地窜进脑子里,像被针扎了一下,苏倩元瞬间坐起身,身上的锦被“哗啦”一声滑落半边,帐子被她带得晃了晃,垂落的流苏扫过手背,痒得她心尖发颤。
她方才在杂院,只想着大娘是怕儿子被市井混混欺负,才故意瞒了性别,连报官时都错说了孩子的性别,可此刻静下心来细想,一个母亲,面对失踪多日、好不容易才有了音讯的孩子,怎么会在报官寻人的时候,连孩子最根本的性别都能说错?
这不是忘了孩子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配饰,是连“男”“女”都能弄混。
苏倩元越想越不对劲,索性披了件月白外衫,赤着脚走到桌边。指尖划过高脚瓷瓶,摸到火石,“嚓”的一声点亮了油灯。
火苗“噼啪”一声跳了跳,昏黄的光瞬间铺满桌面,映得那幅摊开的画像上,女童的眉眼更清晰了,一双丫髻上还簪着小红花,水绿襦裙的衣角绣着小朵兰草,画得细致入微。
苏倩元指尖轻轻点在画像旁“失踪女童”四个字上,指甲盖蹭过绢布,留下浅浅的印子。
寻常人家丢了孩子,那份急火攻心能把人熬得脱层皮。
别说孩子当天穿的是青布裙还是水绿襦裙、鞋头绣没绣花样,就连耳后那颗不起眼的小痣、左手食指上被柴火烫过的浅疤,都能说得一清二楚,恨不能把孩子的模样刻进官府的文书里。
可卖花女的娘呢?报官时偏偏把最关键的性别说错了——把儿子说成女儿,还画了幅女童的画像四处寻。
能吗?
苏倩元对着跳动的油灯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窗缝里漏进来的烟,刚飘到半空就散了。
指尖搭在微凉的绢布上,不知何时竟沁出了细汗,连带着心口都往下沉,坠得她呼吸都发紧。
她想起之前巷口张家丢了小孙子,张老太守在衙门口哭,把孩子刚换的粗布裤子、腰间系的红绳都数得明明白白,连孩子早上吃了两个菜包都要跟捕头说三遍,怎么会漏了“是男是女”这种根上的事?
不能!
这两个字的回答,震得她指尖发颤。
她抬手按了按心口,油灯的光映在她眼底,疑团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先前那些“合理”的推断都淹没。
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是男是女,刻在骨子里都不会忘,更别说还是在孩子失踪、急着寻人的时候。
除非……除非从一开始,那幅画像上的孩子,就不是小乞丐。
大娘说的“丢了孩子”,报官时寻的“女童”,或许从头到尾,就是个幌子。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苏倩元捏着画像的手猛地紧了紧,指节泛出青白,绢布被她攥得发皱。
白日里那些看似合理的线索,此刻忽然都变了味;大娘的眼泪里,是不是藏着没说出口的慌?卖花女抱着弟弟时,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紧张,又是什么?还有小乞丐那句“怕你被凶叔叔欺负”,那个“凶叔叔”,真的只是那流痞胡四吗?
油灯的光晃了晃,映得她眼底满是疑惑,连带着袖口残留的茉莉香,都好像变得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