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像是要把整座山都泡成泥沼。谢家的黑色轿车在泥泞山路上疯狂颠簸,车轮碾过积水潭时溅起的水花比车窗还高,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却刮不尽玻璃上的水雾。谢三娘坐在后座,银发被斜飘的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鬓角,平日里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偻,握着紫檀佛珠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木头里。
“还没到?”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和平日里那个端坐在苏家主位、一声咳嗽都能让满堂儿孙屏息的老太太判若两人。司机不敢回头,只低声应:“快了老太太,前面就是学校后门了,雨太大,路滑得很。”
车刚停稳,谢三娘就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羊绒披肩。她踉跄着往保安亭跑,银簪松了半寸,几缕银发在风雨中凌乱飞舞。远远就看见亭子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苏念卿裹着保安大爷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像只受惊后缩成一团的小兽,怀里死死抱着什么东西,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念卿!”谢三娘的心猛地揪紧,快步冲过去,脚下的泥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她却浑然不觉。
苏念卿闻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泥渍,那双总是温润如琥珀的眸子此刻红肿得像核桃,看到谢三娘的瞬间,所有强撑的坚强轰然崩塌:“祖母……元元她……元元被抓走了……”她举起怀里的东西,是一只粉色的小皮鞋,鞋面上还沾着泥点和草屑,“这是元元掉的……她跑的时候鞋掉了……她肯定很害怕……”
谢三娘看着那只小小的鞋子,鞋码刚好能放进她的掌心,鞋跟处还绣着半只歪歪扭扭的蝴蝶——是元元刚来时,缠着家里绣娘学了半天才绣上的。再看孙女哭得几乎晕厥的样子,她那被岁月和权势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咔嚓”一声裂了道缝。
她蹲下身,把苏念卿紧紧搂在怀里,军大衣上的樟脑味混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谢三娘拍着孙女的背,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不怕,祖母来了……祖母一定把元元给你找回来……”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说出这句话时,她的手在抖,连带着声音都在发飘。那个才来苏家一个月的小丫头,那个会甜甜地喊她“奶奶”、吃红烧肉时偷偷把肥肉挑给念卿、背课文时会把“鹅鹅鹅”念成“哦哦哦”的圆滚滚的小丫头……
“监控!快调监控!”谢三娘猛地想起什么,抬头对跟过来的管家厉声道。平日里的威严还在,只是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像是怕慢一秒就会错过什么。
监控室里灯光惨白,屏幕上的画面因为雨天而有些模糊,雪花点时不时闪烁。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屏幕:灰色面包车突然从岔路冲出,两个戴口罩的壮汉拽着苏倩元的后衣领往外拖,那小丫头手脚并用地挣扎,书包甩飞时还掉出半块没吃完的烤红薯;赵屿红着眼冲过去,徒劳地往壮汉身上扔石头;苏念卿在雨里撕心裂肺地哭喊,细瘦的胳膊拼命往前伸……每一个画面都像刀子,割得谢三娘心口发疼。
“往这个方向跑了!”穿制服的警察指着屏幕上车辆逃窜的方向,“这条路通往山后,平时少有人走,全是土路!”
“追!”谢三娘当机立断,声音冷得像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调动所有能动用的人手,通知山脚下的派出所封路,就算把这座山翻过来,也要把人找到!”
车队沿着监控指示的方向进山。雨越下越大,山路泥泞湿滑,车灯劈开雨幕,却只能照见前方几米远的地方,路边的树木在风雨中张牙舞爪,像无数鬼影。对讲机里不断传来汇报:“前面路段有落石!”“左侧山体有滑坡迹象,车轮打滑严重!”
谢三娘望着窗外漆黑的山壁,只觉得那片黑暗像一张巨大的嘴,要把车、把人、把所有希望都吞噬进去。她闭了闭眼,指尖划过冰凉的车窗,心里一遍遍念着那个名字:元元,撑住,奶奶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对讲机里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找到了!在前面弯道!车被石头砸中了!”
车队立刻加速,转过弯道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一辆灰色面包车被一块足有半辆车大的巨石死死压住车头,车身扭曲成诡异的角度,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混着雨水和暗红色的液体在车灯下泛着妖异的光,像一幅被揉碎的血色画。
“快!救人!”谢三娘推开车门就往车边跑,脚下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滑倒。她的银发彻底散了,在风雨中凌乱飞舞,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妆容被雨水冲花,露出眼角深刻的皱纹。
救援人员用液压钳和千斤顶费力地扩张变形的车身,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在雨夜里格外清晰。谢三娘站在警戒线外,死死盯着那辆被巨石压垮的车,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掌心的佛珠被磨得发亮。苏念卿被管家护在怀里,小脸惨白如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救援现场,嘴唇咬得发白,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老太太……”一个年轻警察走过来,帽檐滴着水,脸色凝重得像这天气,“您要有个心理准备……情况不太好。”
随着巨石被缓缓移开,车头的惨状彻底暴露在众人面前——主驾驶的位置已经被完全压扁,里面的人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样貌,只有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从变形的车窗里垂下来,无力地搭在泥泞中。
谢三娘的身体晃了晃,管家赶紧伸手扶住她,才没让她倒下。她深吸一口气,雨水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
“搜!仔细搜后排!看看有没有孩子!”谢三娘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救援人员小心翼翼地检查后排,手电筒的光束在车厢里晃动。很快,有人喊道:“这里有血迹!很多血迹!座椅上、地板上都是!”
谢三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往前走了两步,被警察拦住:“老太太,危险!”
警察仔细勘察后,走到谢三娘面前,语气沉重得像压在车头上的巨石:“老太太,初步勘察结果出来了。这是一辆七座面包车,主驾驶一人已确认死亡。后排发现大量血迹,但经过初步检测,血迹检测为男性,不属于苏倩元小朋友。”
他顿了顿,艰难地说出更残酷的推测:“从出血量来看……如果是孩童这么大量出血,恐怕……恐怕已经没有生还可能了。另外,我们在车内发现了一个镶着水钻的粉色发箍,还有带卡通图案的布料碎片,初步判断,除了苏倩元小朋友,车上可能还劫持了另一名小女孩,但具体身份还需要进一步核实。”
谢三娘沉默了。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血迹不是元元的……这意味着什么?元元可能不在这辆车上?可警察说,如果是孩子流这么多血就……那元元在哪里?是趁乱逃掉了,还是被绑匪转移了?
苏念卿听到“没有生还可能”几个字时,腿一软差点摔倒,她死死抓住管家的胳膊,眼泪无声地往下掉,砸在手腕的平安结红绳上:“不会的……元元不会有事的……她那么胖,跑起来像小企鹅,肯定能跑掉的……她还说要教我跳皮筋……”
雨还在不停地下,冲刷着扭曲的车身,也冲刷着地上的血迹,却冲不散弥漫在山坳里的绝望。山风呜咽着穿过树林,像是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哀悼。谢三娘望着漆黑的山林,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却又有一丝不肯熄灭的执拗在燃烧。
“继续搜!”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通知所有人,分片搜索,带好照明设备和搜救犬!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夜色深沉,雨幕如帘。没有人知道,在这片被滑坡和落石笼罩的山林里,苏倩元到底遭遇了什么。那摊不属于她的血迹里藏着怎样的秘密?而那个掉了一只鞋的小丫头,此刻是否还在某个角落瑟瑟发抖?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绝望的边缘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