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罗山脉南麓的寒冬犹作困兽之斗,料峭春风裹挟着未散的雪沫,抽打在铁剑门灰扑扑的山门石阶上,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然而,这股寒意却无法冻结门内涌动的一股热切期盼之气。
五年一度的“天济大比”请柬送至,对于在这片地域勉强立足、以炼体与剑法着称的铁剑门而言,不啻于一桩震动门庭的大事。这不仅是一次展示实力、扬名立万的机遇,更是门下精英弟子开阔眼界、与真正天之骄子切磋的宝贵平台。
天色未明,晨曦微露,山庄门前已是一片肃整景象。副门主“断岳剑”刘猛须发皆染寒霜,身形挺拔如岳,静立于一头神骏非凡、蹄踏乌云的的黑鬃骏马之侧。他面容粗犷,目光开阖间精光隐现,一身化境初期的修为敛而不发,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令人心安亦生畏。此次由他亲自带队,足见门内对此次大比的重视。
其身后,五名精心选拔出的精英弟子雁翅排开,清一色崭新挺括的深灰门派服饰,腰佩百炼青钢长剑,个个英气勃勃,眼神锐利中难掩兴奋。他们乃是铁剑门这一代最出色的苗子,修为均在通脉境,是此次大比寄予厚望的主力。周通赫然在列,他下巴微扬,目光扫过身后杂役时,习惯性地带上一丝倨傲。
队伍末尾,是几名负责鞍前马后、照料起居的杂役弟子。李烬便在其中。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灰色杂役服,沉默地站在两辆装载行李与补给的马车旁,仔细地最后一次检查绳索捆扎是否牢靠,鞍具是否妥帖。因他曾救下赵铭,赵长老念其有功,特允此次随行,这在一众杂役中已算难得的“美差”。宽檐斗笠压下,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尤其是那道狰狞旧疤和过于沉静的双眼,令他在这支意气风发的队伍里,像一道沉默而黯淡的影子。
“人都齐整了?”刘猛声若洪钟,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在几名精英弟子身上停留片刻以示鼓励,掠过杂役队伍时,在李烬身上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沉声问道。
“回副门主,铁剑门赴天济大比一应人等,均已到齐!”周通跨前一步,抱拳朗声应答,声音洪亮,透着自信。
“好!启程!”刘猛不再多言,手臂一挥,率先勒转马头。骏马嘶鸣一声,迈开蹄子。队伍随之而动,车轮辚辚,马蹄得得,沿着尚覆薄霜的崎岖山道,向着南方迤逦而行,渐渐将笼罩在晨雾中的铁剑门山庄抛在身后。
李烬坐在最后一辆马车的车辕上,手持缰绳,控制着驮马的速度与方向。凛冽寒风扑面,如刀刮骨,他却恍若未觉,只将那顶斗笠又往下压了压,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隔绝于世。离开铁剑门,对他而言,并非脱离樊笼,不过是换一处更大、更陌生的牢笼继续蛰伏。体内那缕得自神秘灰衣老者的无名暖流,无需刻意引导,便自行缓缓运转周天,日夜不息地淬炼滋养着他的体魄四肢百骸,其神效远胜《铁衣劲》何止十倍。然而,这力量似乎与世间一切内功心法格格不入,他依旧无法在丹田凝聚出丝毫气感。在所有人眼中,他仍是那个无可救药的“废物”,这一点,从未改变。
队伍晓行夜宿,一路南行。地势逐渐趋于平缓,气候亦悄然转变。刺骨的寒风渐渐被湿润的暖意取代,道旁枯黄的草木开始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后的清新气息。官道愈发宽阔平整,车马行人明显增多,其中多有劲装结束、携刀佩剑、气息精悍的江湖客,方向大多与他们一致,显然皆是奔着那场江湖盛会而去。
这一日晌午,队伍在一处岔路口颇为热闹的茶棚歇脚打尖。茶棚简陋,却挤满了南来北往的旅客,人声鼎沸,热气腾腾。几名铁剑门精英弟子围坐一桌,就着粗茶啃着干粮,兴奋地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瞟向周围那些看起来就不好惹的江湖人物。
“刘师叔,”一个名叫孙浩的年轻弟子按捺不住好奇,压低声音问道,“这‘天济大比’究竟是何等场面?听说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派豪门都会遣人前来?比我们年节时门内大比气派多了吧?”
刘猛端起粗瓷大碗,啜饮一口滚烫的浓茶,目光扫过几名满脸憧憬与期待的弟子,沉声道:“既带尔等出来,便需知晓天外有天。此番大比,非同小可。乃是由‘人皇济世阁’发起并主持,江湖之上五年一度的顶尖盛会。名为切磋武艺,实则是八方风云际会,各派展示实力、结交盟友、甚至了结恩怨的重要舞台。”
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不仅桌边弟子,连邻近几桌的铁剑门人也纷纷屏息凝神,侧耳倾听。李烬坐在角落的小凳上,默默擦拭着马鞭上的尘土,动作不停,耳朵却将每一个字清晰收入。
“江湖门派多如牛毛,但历经风雨传承至今,公认底蕴最深、势力最广、影响力最大的,不过八家。”刘猛放下茶碗,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此八家并称为‘八大宗门’,乃是真正执武林牛耳者。”
“八大宗门?”周通眼睛一亮,追问道,“都是哪八家?比我们铁剑门如何?”这话问出了所有精英弟子的心声。
刘猛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坐井观天!这八大宗门,任意一家的底蕴实力,都远超我铁剑门不知凡几。其门中化境高手层出不穷,甚至传闻有宗师境的老祖坐镇!尔等切不可妄自尊大,需心存敬畏,但亦不必妄自菲薄,此行重在见识、历练,莫堕了我铁剑门锐意进取之风骨便是!”
众弟子闻言,既感震撼,又不由心生向往,那是一片他们从未接触过的、更为波澜壮阔的江湖。
“这八大宗门,又分为‘上三宗’与‘下五门’。”刘猛继续解惑,声音凝重,“‘上三宗’超然物外,地位尊崇,其门人弟子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功法玄妙莫测,寻常难得一见。”
茶棚内仿佛更安静了些,连其他桌上的江湖客也放低了交谈声,似乎都在聆听这位化境高手的讲述。
“其上三宗,首推天道楼。”刘猛眼中露出神往之色,“传闻其宗门秘地缥缈难寻,门人弟子研修天道,能窥探天机一二,功法玄奥,威力无穷,然行事最为低调,近乎传说。”
“其二,为地煞宗。”他语气微沉,“此宗行事介于正邪之间,亦正亦邪,全凭喜好。武学路数诡谲狠辣,剑走偏锋,门人多性情乖张,不好招惹,于江湖中令人忌惮非常。”
“其三,便是此次大比的东道主——人皇济世阁。”说到此处,刘猛语气转为敬重,“此阁历史最为悠久,据闻乃上古‘药圣’前辈所创,以医武双绝闻名于世。悬壶济世,活人无数,于江湖中享有极高声望,亦肩负调和鼎鼐、维持武林秩序之责,地位超然,为天下所敬仰。”
众弟子听得心驰神遥,仿佛眼前已展开一幅绘有仙山楼阁、奇人异士的浩瀚画卷。那才是真正高居于云端的世界。
“至于‘下五门’,”刘猛话锋一转,“则更为活跃于江湖,声名赫赫,其实力同样深不可测。”
“分别是:金刀门,门徒众多,势力遍布南北,刀法刚猛霸道,讲究一力降十会,乃天下用刀者之翘楚。”
“落花涧,”他语气稍缓,“此门弟子多为女子,剑法却丝毫不让须眉,讲究轻灵精妙,以巧破力,如落英缤纷,令人防不胜防。其宗门所在地风景秀美,堪称武林一绝。”
“碧涛宗,位于东海之滨,功法似汪洋碧波,绵绵不绝,气势磅礴,内息悠长,极擅久战。”
“炽焰山,门人脾气多如其名,性烈如火,武学亦是走刚猛炽烈、爆发极强的路子,招式大开大阖,威力惊人。”
“最后是皇天后土阁,”刘猛顿了顿,“此阁与人皇济世阁渊源极深,据说其当代阁主‘怪医’安自在,三百年前便是自济世阁而出的一位惊才绝艳之辈,后不知因何故自立门户。此阁于医道、毒术、乃至机关阵法之上皆有极高造诣,手段莫测,江湖中人对之往往是又敬又怕。”
一番话语,如暮鼓晨钟,敲在众弟子心头,让他们真切感受到了何为天高地厚。周通等人脸上的倨傲之色收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更强力量的渴望与敬畏。
李烬默默听着,将“人皇济世阁”、“落花涧”、“金刀门”这些名字一一记于心中。那个曾在山中对他释放过一丝善意的绿衣女子柳知念,便是落花涧弟子。而那个态度倨傲的聂锋,则是金刀门人。原来他们都出身于如此显赫的宗门。
歇息完毕,人马再次启程。越靠近人皇济世阁所在的“天济城”地界,官道愈发拥挤,遇到的江湖人士形形色色,气息也越发强悍。关于此次大比的种种传闻、对各派高手的猜测、尤其是对“上三宗”、“下五门”那些天才弟子的议论,成了旅途中最热门的话题,各种消息真真假假,随风传播。
李烬依旧沉默地赶着车,控着缰绳,如同汹涌奔腾江河中一块沉底的无言顽石。但这块顽石的心底,那片冰封的死寂之下,是否也因这扑面而来的、更为广阔浩瀚的江湖气息,而生出了一丝极细微难察的涟漪?
无人得知。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缰绳,斗笠下的目光,穿透尘埃,望向前方未知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