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烬率军出发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磐石城内某些特定的圈子里漾开了层层涟漪,但这涟漪之下,涌动的却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乔府,听雨轩。
秋意渐浓,窗外的几株名品秋菊开得正盛,蟹爪、凤凰振羽、胭脂点雪,争奇斗艳,于萧瑟秋风中硬生生撑起一片喧闹的繁华。
然而,轩内暖阁中,乔雨薇却对近在咫尺的盛景视若无睹。她坐在一方紫檀木嵌螺钿的绣架前,指尖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悬在一幅即将完成的《鸳鸯戏水图》之上,那对五彩鸳鸯羽翼绚烂,相依相偎,极尽工巧之能事,可那银针却久久未能落下。
锦缎雪白,鸳鸯艳丽,愈发衬得她纤指如葱,肤色凝白。
只是那精致如玉的容颜上,眉宇间锁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郁,眸光投向虚空,失了焦距。
碧荷轻手轻脚地端着一盏新沏的云雾茶进来,见状,放轻了脚步,将茶盏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低声道:“小姐,老爷刚从将军府回来……脸色不大好。那边……军令已经发出了。”
银针的尖梢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乔雨薇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将银针插入绣绷旁的软垫上,动作优雅依旧,却透着一股心不在焉的滞涩。
“听说……”碧荷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气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鹰嘴崖。那地方……奴婢前些日子听前院伺候的两个护卫吃酒时私下嚼舌根,说那根本就是个有进无出的鬼门关!地图上看着是个补给点,实则三面绝壁,只有一条‘一线天’峡谷能进去,里头窄得像嗓子眼,两边山崖高得连猴子都发愁……这要是进去了,被人两头一堵,上面再扔下滚木礌石……去了,就……就真的回不来了……”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脸上已失了血色。
“鹰嘴崖……死地……”乔雨薇喃喃自语,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在品味着这两个字的意味。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却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那丛开得最盛的“胭脂点雪”上,那花瓣娇艳欲滴,红白相间,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毫无温度。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绝地?”她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缕烟,“不过是看……执棋的人,愿不愿意,又或者……敢不敢,留那一线罢了。”
她站起身,云锦裙裾拂过光滑的地面,悄无声息。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巧夺天工的假山,山石嶙峋,细流潺潺从高处跌落,在池中激起细碎的水花和涟漪,周而复始,仿佛永无止境,却也……永困于此方寸之间。
“父亲和王家,这次是铁了心要借烈风国的刀,彻底除了这个心腹大患了。”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唯有搭在窗棂上的、微微收紧的指尖,泄露了丝毫心绪。“李振武……呵,终究还是选择了对他最有利的路。一边是麾下一员可能带来麻烦的悍将,一边是能提供钱粮、握着他把柄的乔家和朝中盟友……这选择题,并不难做。”
碧荷担忧地看着自家小姐平静的侧脸,心中惴惴不安。她是自小跟着乔雨薇长大的,比谁都清楚,小姐越是平静,心思便越是深沉难测。
那日从地牢回来,小姐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菱花镜前,对着镜子坐了足足一个时辰,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空洞、迷茫,以及……一种被深深压抑着的、近乎尖锐的痛楚。
虽然小姐从未承认过什么,但碧荷知道,那位独眼煞神般的李先锋,在小姐心里,绝不仅仅是一颗用过即弃的棋子那么简单。
“小姐,那……那我们……”碧荷迟疑着,不知该如何问。
是庆幸隐患将除?还是……
乔雨薇沉默了片刻,窗外秋风吹过,带来几片早凋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池面上,破坏了那一池精心维持的平静。她忽然道:“碧荷,去把我妆匣最底层,那个紫檀木的小盒子拿来。”
碧荷一怔,依言快步走到内室梳妆台前,打开厚重的黄花梨妆匣,挪开几层首饰格,在最底层一个隐蔽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不过巴掌大小、却异常沉手的紫檀木盒。
盒子做工极尽精巧,严丝合缝,表面光滑如镜,泛着幽暗的光泽,上面挂着一把样式奇古的黄铜小锁。
乔雨薇从颈间细腻的肌肤下,解下一根极细的金链,链子底端坠着的,不是珠宝,而是一把比绣花针粗不了多少、却刻满了细密符文的黄铜钥匙。
“咔哒”一声轻响,小锁应声而开。
盒子里并无珠光宝气,只有几样看似寻常却透着古怪的物事: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已经干瘪发黑甚至有些霉点的松子糖;一卷洗得发白、边缘起毛、却质地异常柔软细密的棉布条;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被摩挲得有些起毛的素笺。
碧荷认得,那是小姐当初抄录药方和叮嘱语句的那张纸。
乔雨薇的指尖在那素笺上极其轻柔地拂过,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在透过纸张,触摸那段短暂扮演出来的、却险些连自己都沉溺进去的虚假温情。那上面写着对他伤痕的疼惜,对他过往付出的认可,希望他珍重……字字句句,如今读来,讽刺得让她心头发紧,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冰寒。
她猛地阖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冰封千里的决绝,所有软弱的情绪被彻底碾碎、封存。
她从盒子那冰冷的底层,取出了一枚物事。
那东西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毫无光泽,触手冰寒刺骨,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
它非金非铁,形状不规则,像一块未经打磨的顽铁,只在正面刻着一个极其古老的、笔画扭曲盘绕、如同幽暗火焰般的字符——“影”。这个字符透着一股亘古、神秘、令人心悸的气息。
“把这个,”她将这块冰冷的玄铁令牌递给碧荷,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最隐秘的耳语,确保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去,“想办法,交给‘影奴’。告诉他,目标,右路先锋李烬,此行鹰嘴崖。我要影奴……在‘一线天’之后,给对方制造一点‘小小的麻烦’,但务必……留他一命。记住,是留他一命,让他能继续往前走,走到鹰嘴崖。至于之后他是被烈风国大军围剿,还是能绝处逢生,便看他的造化了。”
碧荷接过那枚冰冷得几乎让她手心冻僵的令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脸色瞬间白了。
她知道“影奴”的存在!
那是小姐及笄那年,不知从何处接手过来的一股极其隐秘的力量,甚至可能……不属于乔家!
这些人神出鬼没,行踪诡秘,只听令于这枚令牌和特定的指令。
小姐这些年从未动用过他们,如今竟然……竟然要为了李烬动用这股力量?而且还是……留他一命?
“小姐!这……这太冒险了!”碧荷的声音带着哭腔,“若是让老爷和王家知道,我们暗中插手,还……还要保他性命,那……那后果不堪设想!王家主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们不会知道。”乔雨薇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影奴行事,从未失手,也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们就像是真正的影子,存在,却无人能捕捉。王家和我父亲,只需要看到李烬‘如愿’踏入鹰嘴崖那个死地,就够了。至于他进去之后,是立刻被乱刀分尸,还是能挣扎着多活一时三刻,甚至……闹出更大的动静,谁又说得准呢?”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绣架上那幅《鸳鸯戏水》,指尖轻轻抚过那只被她绣得完美无瑕、却毫无生气的雄鸳鸯眼睛,声音飘忽而冰冷:“我只是……不想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他们精心编排好的戏台上。他的命……就算要取,也该由我来定夺时辰方式,或者……让他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更深的算计,她没有宣之于口。
李烬活着,闯入鹰嘴崖,或许会将那潭水搅得更浑。
一个对乾元国、对乔家、对王家都充满刻骨恨意,且拥有非凡军事才能和悍勇的李烬,若真能从十死无生的绝地挣扎出来,甚至给烈风国造成更大的麻烦,将来会变成怎样一股无法控制、令人恐惧的毁灭性力量?
这股力量,或许……有朝一日,能为她所用,成为她挣脱所有束缚的最锋利的刃?
或者至少,能让那些如今高高在上、视她为棋子的男人们,感到寝食难安,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这步棋,险到了极致,近乎疯狂,却也……在她看来,有趣到了极致。
她厌倦了被安排,被利用,偶尔,她也想当一次执棋的人,哪怕赌注大得惊人。
碧荷看着小姐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冷静与计算,不敢再多问半句,只能将那块冰冷的令牌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躬身屏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乔雨薇独自一人留在暖阁之中,馥郁的鹅梨帐中香静静燃烧,她却觉得有些气闷。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绝美的容颜,那双总是含着恰到好处笑意、或带着无辜纯真的杏眼里,此刻却弥漫起一层朦胧的雾气,雾气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潭。
“李烬……”她对着镜中人,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在问镜中的自己,又像是在问那个早已被她亲手推入深渊、如今又要被她强行拉回生死边缘的男人,“这一次……我留给你的这一线‘生机’,你……抓得住吗?又或者……你会变得更让我惊喜呢?”
她缓缓抬手,将绣架上那根迟迟未能落下的银针,轻轻拔了出来,指尖一弹,银针无声无息地没入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消失不见。
几乎在同一时间,将军府书房内,气氛同样压抑得令人窒息。
李振武屏退了所有仆役,独自一人站在一幅巨大的、标注详尽的边境军事舆图前。
窗外天色渐暗,书房内没有点灯,他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沉重。
他的手指,正死死按在舆图上那个用朱笔圈出的、异常刺眼的“鹰嘴崖”上,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周铁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身上还带着室外清冷的寒气,他低声道:“将军,我们的人,已经安排出去了。他们会远远跟着李先锋的队伍,但……绝不会进入一线天峡谷。只在谷外五十里处的黑松林潜伏,伺机而动。若是……若是真有万一,或许……能接应到零星溃兵……”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不甘与无奈。
李振武没有回头,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只有沙哑到极点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知道了。”
“将军!”周铁山猛地抬头,古铜色的脸上肌肉抽搐,再也压抑不住情绪,上前一步,语气激动,“末将还是不明白!您明知此去就是十死无生之局!乔家和王家那点龌龊心思,昭然若揭!您为何还要……还要亲手将李烬往火坑里推?!他救过您的命啊!将军!”
“铁山!”李振武猛地转过身,昏暗中,他双眼布满骇人的血丝,脸上带着深深的痛苦与一种近乎崩溃的挣扎,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强行压抑着,如同受伤的猛兽的低吼,“你以为……我这将军之位,这右路军的帅印,就那般稳如泰山吗?!乔永年那条老狗!他手里掌握的东西,足以让我身败名裂!让这右路军顷刻间分崩离析!那些倒卖军资、勾连李黑塔用壮丁充炮灰的烂账……每一笔,都沾着血!足以把我们所有人都送上断头台!王家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王擎海丧子之痛正无处发泄……他们联手施压……有些事,非我所愿,却不得不为!这是阳谋!铁山!是阳谋!”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眼神中充满了无力与愧疚:“我李振武,对不起那孩子……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但我能做的,唯有如此!给他一个……或许能挣脱这磐石城无形枷锁的机会!让他死在战场上,死在明刀明枪之下,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死在阴暗的牢狱里,或者死在李黑塔那些人的冷箭之下!这……这已是我在这烂泥潭里,能为他争来的……最体面,也最有一线生机的一条路了!”
周铁山看着眼前这位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苍老了许多的将军,看着他眼中那无法作伪的痛苦与挣扎,所有愤懑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无奈的叹息。
他明白了,这道冰冷的、看似送死的军令背后,藏着将军多少无法言说的无奈与……一丝绝望下的希冀。
这或许真的已是将军在自身难保的绝境中,能为李烬做出的……最大程度的维护。
“末将……明白了。”周铁山沉重地低下头,拳头紧握。
“去吧。”李振武疲惫地挥挥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让我们的人……见机行事。若事不可为……便……撤回来吧。保全自身……要紧。”
“诺!”周铁山抱拳,深深看了将军一眼,转身悄然融入门外的黑暗之中。
书房内,重新陷入死寂。李振武踉跄一步,手撑在冰冷的舆图上,目光死死盯着“鹰嘴崖”那三个字,仿佛要将其灼穿。
“李烬……”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别怪我……要怪,就怪这吃人的世道,怪这盘根错节的利益,怪我们……都身不由己……若……若你真能从那绝地杀出来……或许……或许……”
后面的话,消散在无尽的自责与沉重的叹息中,被浓重的黑暗彻底吞没。
一张由仇恨、利益、妥协与无奈交织而成的无形巨网,已然严密地罩向了孤军深入的李烬。而在这张网的各个节点上,执棋的各方,心思各异,却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从北方那险恶之地传来的最终消息。
网已撒下,困兽犹斗。而谁又能断定,困兽不会反噬,甚至撕破这看似坚不可摧的罗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