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咸城的喧嚣,如同一个永不知疲倦的巨兽,日夜吞吐着人流与欲望。自“众生”佣兵团异军突起,这锅鼎沸之水更像是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剧烈翻滚,蒸汽灼人。
玄级上品!
这四个字如同拥有魔力,让“众生”佣兵团的徽记在工会玉璧上熠熠生辉,也让团长“厉寒”之名,在岁咸城的街巷酒肆间被反复咀嚼。短短数月,从籍籍无名到声名鹊起,完成地级任务百分百的成功率,近乎蛮横地撕碎了所有质疑。如今,再无人敢因那看似普通的元婴初期修为而小觑于他。他的狠辣、他的精准、他那深不可测的背景——疑似红尘仙宗却行事的邪性,都成了传奇的注脚。
租赁的院落静室内,李烬盘膝而坐。周身气息内敛,却如同一座压抑的火山,内部奔涌着危险的能量。丹田之内,那三寸高、怀抱灰暗小剑的剑婴静静悬浮,剑身之上,暗红色的寂灭煞雷光丝如活物般流转,每一次细微的脉动,都贪婪地汲取着宿主的本命精血与神识之力。剧痛与空虚,如同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神经。《星衍真解》带来的强大神识,此刻正全力运转,一方面艰难地平衡着剑婴的躁动,压制反噬;另一方面,则如同精密的罗盘,于茫茫天道迷雾中,推衍着那渺茫的《轮回剑典》后续以及几乎绝迹的“仙人之血”的线索。
他眉宇间的疲惫与苍白,较之七脉会武时更甚,那是生命本源持续流失的刻痕。
骤然间,他放置在院门门槛、院墙角落、乃至街道对面茶馆檐下的几处微若尘埃的灰暗禁制,被数道强横、陌生且带着煌煌威严的气息接连触动!
李烬猛地睁开双眼,眸底深处,一点极致的灰暗死寂之意如寒星乍现,旋即隐没。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将《星衍真解》催谷到极致,神识如同无形无质的水银,悄无声息地蔓延出院落,覆盖向街道。
景象透过神识反馈而来。
街道之上,熙攘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劈开,自发地向两侧退避,低语声中带着敬畏与惶恐。一队约二十人的甲士肃然而过。铠甲并非凡铁,乃是掺入了“深海沉银”炼制而成的明光铠,在略显晦暗的天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胸口护心镜处,皆浮雕着蟠龙纹饰。每一名甲士,气息最低也是金丹后期,步伐整齐划一,眼神锐利如鹰,周身弥漫着经年累月厮杀形成的血煞之气,与久居皇城的禁军威严融为一体。
队伍中央,一架车辇缓缓而行。拉车的乃是四头神骏异常的异兽“踏云驹”,通体雪白无杂毛,四蹄之下竟有淡淡云气自生,行走间悄无声息。车辇造型古朴,并未镶金嵌玉极尽奢华,但所用木料竟是千年以上的“养魂木”,帘幕是水火不侵、能隔绝神识探查的“千年冰蚕丝”织就,其上以金线绣着的三爪蟠龙图案,活灵活现,隐隐有皇道龙气盘绕,令人不敢直视。车辕之上,一面玄黑底色、金蟠龙旗迎风猎猎,无声地宣告着车驾主人尊贵无匹的身份。
“是三皇子殿下的仪仗!”
“天啊!皇子龙孙,怎么会驾临我们这偏远之地?”
“快低头!莫要冲撞了贵人!”
人群窃窃私语,纷纷垂首躬身,大气不敢出。低阶修士们更是感到一种源自血脉和阶层压制的窒息感。
车辇前后,另有两人并未骑马,只是徒步随行。左侧一人,身着天青色文士长衫,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手持一柄莹白如玉的骨扇,神态看似悠闲,但眼神开合之间,精光流转,偶尔扫过人群,仿佛能洞彻人心,其周身气息与天地灵气交融一体,深不可测——化神期修士!
右侧一人,则披着一件宽大的暗红色斗篷,兜帽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容,身形略显佝偻,步履蹒跚,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周身却散发着一股令人极不舒服的阴冷死寂之气,所过之处,连光线都似乎微微扭曲黯淡,神识稍稍触及,便感到一股针扎般的刺痛与冰寒——又是一位化神期!而且修炼的绝对是某种极其诡异阴毒的魔功或魂法!
一位皇子,两位化神护卫!
李烬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窖。皇室中人,身份何等尊贵,轻易不会离开皇城威远端,更别提来到岁咸城这等边境大城。为何而来?目标是什么?难道……
他身影无声无息地自蒲团上消失,下一瞬,已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软禁柳清影的驿站房间内。门外,石猛正抱着他那柄骇人巨斧,如同门神般矗立,铜铃大眼警惕地扫视着走廊。
柳清影正站在窗边,手指紧紧攥着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望着远处那缓缓行过的、象征着皇室无上权柄的车驾,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对强大力量的本能敬畏,有身为皇室一员却沦为阶下囚的屈辱,更有对自身命运的深切恐惧。
身后的空间微不可查地波动了一下,李烬冰冷的身影浮现。
柳清影似有所觉,猛地回头,看到李烬那双毫无感情、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眸子,娇躯剧烈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噗通”一声软倒在地,声音因极致恐惧而尖锐扭曲:“主…主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她抬起头,眼中已盈满泪水,混合着绝望与哀求:“清影体内有雷亟妖皇种下的紫霄雷魂印,更有主人您布下的神识禁制,若有丝毫异动,传递消息,早已神魂爆碎,死无全尸!清影绝不敢!求主人明察!”
她甚至不顾一切地以手指天,发下恶誓:“清影以残魂起誓,若此事与我有关,必遭九天仙雷轰顶,神魂被永世禁锢于九幽炼狱,受尽折磨,不得超生!”
李烬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冰冷地在她脸上、眼眸深处、乃至神魂波动间细细扫描。《星衍真解》加持下的神识感知放大到极致,捕捉着她每一丝最细微的情绪涟漪和灵魂震颤。没有谎言痕迹。那紫霄雷魂印的恐怖,他亲眼见证,那是足以让任何化神以下修士绝望的绝对禁制,柳清影绝无可能、也绝无胆量去触碰和违逆。
“况且…”柳清影见李烬沉默不语,眼神冰冷依旧但杀意稍缓,急忙抓住机会辩解,声音依旧颤抖,“清影只是‘什夜阁’埋藏在外的一枚暗子,地位低微,编号‘癸七一十三’。即便…即便我任务失败,需要求援,来的也应是阁中负责此区域的执事或长老,绝无可能劳动三皇子殿下亲临!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岂会为我这等小卒涉险?此事…此事定然另有缘由!清影恳请主人详查!”
李烬沉默片刻,觉得她所言确有道理。皇室等级森严,一位嫡系皇子,其行动必然关乎更大的图谋,绝不会为了一个失联的低级暗子而大动干戈,亲身犯险。这不符合皇室的利益逻辑。
“可知这三皇子,名讳为何?平日性情如何?有何特点?为何会突然来此?”李烬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低沉,不带丝毫波澜,却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柳清影的心上。
柳清影不敢有丝毫隐瞒,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将自己所知的一切信息倒豆子般说出:“回主人,三皇子名唤赵若行。据…据阁中有限情报显示,他并非中宫皇后所出,母妃出身…原帝国边陲某个早已没落的小修真家族,在宫中并无强援。但三皇子殿下自身天赋极高,据说身具‘皇道龙体’的雏形,修行刻苦异常,深得陛下赏识。三年前便已臻至元婴顶峰境界,距离化神仅一步之遥。他自幼修炼皇室秘传的《皇极惊世典》,据说已修成其中一门‘搜魂皇气’的神通,灵觉感知敏锐得可怕,远超同阶修士,极难被暗算或埋伏。至于为何来岁咸城……清影级别太低,确实无从得知。或许……是与云罗山脉近期的异动有关?或是……另有皇室机密任务?”她小心翼翼地猜测着,不敢断言。
李烬目光微闪。元婴顶峰,《皇极惊世典》,灵觉超凡……还有两位化神护卫。这股力量,足以横扫岁咸城任何一方势力。他强压下立刻动手探查的冲动,决定暂观其变。在摸清对方真实目的和具体实力配置前,贸然行动无异于自杀。
“看好她。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李烬对门外的石猛传音吩咐了一句,身影再次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石猛在门外重重嗯了一声,握紧巨斧,眼神更加警惕。
接下来的两日,岁咸城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石子,波澜骤起。城主府日夜灯火通明,本地官员、修真家族首领、各大商会会长络绎不绝地前往拜见,车马如龙。城防明显加强,巡逻的卫队次数倍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
而三皇子赵若行似乎并非来此享受追捧。他入住城主府后,深居简出,并未大肆宴饮或巡视。很快,一条消息便从其随行近侍口中悄然传出,并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递至岁咸城所有够分量势力的耳中。
三皇子殿下,急需一枚“三阶三品以上魂系妖兽”的妖丹,品相需完好,能量需充沛。愿以高出市价三成的灵石收购,或以等值的皇室珍藏丹药、功法秘籍、极品灵器进行兑换。限期一月,过时不候。同时,殿下带来的皇室护卫队,从即日起,将每日进入云罗山脉,亲自猎杀妖兽,以期有所获。
消息传到“众生”佣兵团耳中时,李烬刚在公会大厅交接完一个猎杀特定毒属性妖兽的地级任务,正将一袋丰厚的灵石报酬抛给兴奋得搓手的阿土。
“三阶三品?还是魂系?”阿土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神色骇然,他扶了扶那副硕大的青铜护目镜,声音都变了调,“团长!这…这玩意儿可是有价无市的宝贝!魂系妖兽啊!天生精通精神幻术,藏踪匿迹的本事一流,大多性情诡秘,生活在山脉极深处灵气阴寒之地!三阶三品,那实力堪比人族金丹中期修士,而且极其难缠,它们的妖丹蕴含的灵魂力量精纯无比,是炼制高阶滋养神魂、突破瓶颈丹药的主材!但猎杀难度…恐怕比对付一头三阶五品的暴力型妖兽还大!”
萧辰如同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靠近,声音沙哑低沉地补充:“皇室护卫队亲自进山,目的绝不会单纯。清场,威慑,恐怕…还是为了杜绝他人染指。他们不想让这东西落到别人手里。”
石猛扛着门板巨斧,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管他娘的呢!他们找他们的,咱们干咱们的!俺老石对那劳什子魂啊鬼啊的没兴趣,还不如多杀几头皮糙肉厚的妖兽来得痛快!”
李烬摩挲着手中那枚已然提升到玄级上品、触手微凉、背面蟠龙纹路似乎更加清晰的佣兵团徽记,目光幽深,越过喧闹的大厅,仿佛投向了那座戒备森严的城主府。
魂系妖丹?三阶三品?赵若行…他卡在元婴顶峰三年,要此物,目的不言而喻——定是为了冲击化神境做准备!要么是炼制某种辅助突破的极品灵丹,要么是直接吸收其中精纯魂力,强化元神,为凝结元神、感悟法则打下基础。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划过的冰冷闪电,骤然劈亮了他的脑海。
机会!
一个既能获取这对自己温养剑婴、压制反噬大有裨益的绝世宝材,又能…狠狠地从高高在上的皇室身上撕下一块肉,甚至进一步试探其深浅、报复其追捕的机会!
他的道,本就是夺天地造化,争一线生机!皇室围堵追捕,视他为眼中钉,那他何必再有顾忌?从皇室虎口中夺食,这股念头一经生出,便如同荒草遇火,疯狂滋长。
“这个任务,”李烬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寒冰投入沸水,瞬间让身旁三人安静下来,惊愕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我们接了。”
“什么?”石猛猛地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萧辰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嗅到极致危险的毒蛇。
阿土更是差点跳起来,护目镜上都闪过一片乱码:“团…团长!您…您没开玩笑吧?那可是皇室!是三皇子点名要的东西!我们插手去抢,这…这简直是虎口拔牙,不,是龙口夺珠啊!会惹来天大麻烦的!”
“佣兵公会的规矩,白纸黑字。任务悬赏,并未标明独家,亦未规定只能由皇室完成。谁先找到,交付工会,报酬便归谁。天经地义。”李烬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断,“准备一下,明日清晨,进山。”
他没有解释更多,但三人看着团长那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平静眼眸,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他们这位团长,一旦决定,便从未更改,且每一次看似疯狂的决策背后,最终都证明了其正确性。
是夜,万籁俱寂。李烬独自一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租赁的院落,离开了灯火阑珊的岁咸城,将城市的喧嚣与骚动抛在身后,向着那片更加黑暗、更加危险、仿佛亘古不变的巨兽——云罗山脉,疾驰而去。
他要去见一位“老朋友”,一位足以搅动风云,甚至敢与皇室掰手腕的“老朋友”。